这件事当然很快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就连我和李迟舒在食堂吃午饭都能听到旁边有人议论。
    李迟舒心不在焉扒拉着水果,几次欲言又止:“要不我去跟老师……”
    “李迟舒,”我帮他把调好的鱼子酱抹到半片可颂上,“昨天晚上,你在教室做了三个小时的理综试卷,一直到十点半教学楼熄灯,才回了宿舍。期间初中部发生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吗?”
    这是我第三次打断他的话。
    李迟舒接过我的可颂片,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知道了。”
    我瞧他拿着面包不动嘴,估摸他那股暗里的倔劲又上来了,干脆拿着面包片递到他嘴边,李迟舒这才勉强咬了一口。
    “好吃吗?”我问。
    他漫不经心点点头。
    “小宝。”我突然叫了他一声,李迟舒咀嚼的动作明显一顿。我面不改色继续给他抹着酱,又说:“我这么做,不是不尊重你的想法。只是你呢,现在还有点笨,老师一问,你结结巴巴地什么都招了,这不是最优解。虽然说人不能撒谎,可这事儿错的本来就不是我们,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但是你不会做,所以我替你做。我只是帮你换一种方法让老师去理解我们,让这件事回到公平本身。所以你听我的,好不好?”
    李迟舒安静了一会儿,没有接话,但是不动声色拿走我手上的可颂自己慢慢埋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我摸摸他的头发,又顺着下去捏了捏他的耳垂:“早点吃完回宿舍睡午觉。”
    “……嗯。”-
    我提着保温盒回自个儿教室的时候班主任果然守在门口等候多时。
    “沈抱山。”他冷冷叫住我,用惯有的高中老师施威时的眼神,“过来一下。”
    我很听招呼地跟过去了。
    本人好歹是个三十而立的大龄青年,论起岁数,班主任还比我小个两三岁。再怎么对事不对人,李迟舒受了委屈没错,可我为了他给自家班主任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是真的。我也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整天自己犯了错还一副日天日地的拽爷姿态,所以当他坐上自己椅子抬起头问我昨晚的事是不是我干的那一刻,我诚实而简要地说了声:“是。”
    监控底下都自报家门了,这会儿再否认就有点没必要了。
    他问我:“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没有?”他压了压嘴角,“监控里头你喊的是谁?”
    我没回答,只问:“监控拍到别人了吗?”
    “……”他转而切入主题,“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事?”
    我朝自己站的后侧方瞥了一眼——李迟舒的班主任也坐在办公室,是年级新招进来的数学老师,矮矮瘦瘦,平时就不怎么说话,但因为二十五班是她第一届学生,所以这位老师在年级出了名的负责认真,班上学生谁有点事永远第一个护在前头。时隔多年李迟舒偶尔和我谈到他的班主任也总是一副怀念的神情:“那位老师真的很好,很多次班里有事她都会额外照顾我一些。”
    我问班主任:“您知道我贴的报纸上说的是谁家的事儿吗?”
    他也扫了一眼我身后,声音略微小了些:“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的。就算那份作文没有点名道姓,那张报纸的黑白照片跟现在的李迟舒判若两人,他们也一定会知道——我昨天站在监控下清清楚楚地喊过一声“李迟舒”,就凭这一点,加上李迟舒在教师组里广为人知的家庭情况,他们也应该很快推测出这场风暴全程未曾露面的主人公到底是谁。
    李迟舒的班主任似乎在低头准备教案,可握在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到纸面。
    “那您还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对面前的人说,“我只是在想办法澄清一个事实。”
    他显然被我的话点怒了,手指头“噔噔”敲了两下桌子:“他家的事,轮得到你给他做主!你给他出头?!你跟他什么关系?!是他爹还是他妈?你自己的事弄好了吗!”
    “他爹妈都死啦!”我单手撑在桌面,跟着他拔高音调,那样的声音足以穿透一掌宽的墙壁和紧闭的铁门传到走廊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微微倾身跟坐在椅子上的他对视着:“我不做主谁做主啊?”
    他嘴唇僵硬地动了动,两眼直直地瞪着我,发白的脸色既像是为找不出反驳我的话而愤怒,也像在别的班老师面前丢了面子而羞耻。
    “至于我跟李迟舒的关系,您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说完这句,退了一步,垂下眼睛,回到那副在老师面前认错的学生姿态:“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得太冲动,就算要给他出头,也不该这样,对整个班级和您都造成很大的影响。学校那边您不用帮我说话,我自己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毕业的时候会把档案调到别的地方。至于初中部那边,如果家长要找麻烦,还是劳烦您转达一声——让他们一家人直接打李迟舒的电话当面对质。”
    我从桌面找了支笔,在班主任笔记本上写下我的号码:“这是李迟舒电话。其他的事,我会跟家里商量,尽可能减轻您这边的负担。”
    话说到这份上,明示他能在这件事里摘干净了。他没再说什么,摆手让我出去。
    经过二十五班班主任桌子边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侧眼,跟李迟舒的班主任有一瞬的眼神交汇,随即错开离开了办公室。
    冬天的太阳落得很快,进门前夕阳才照到教学楼底层,出来时黄澄澄的霞光就爬满了走廊的白墙。
    李迟舒手里拿着小小的笔记册子,靠在阳台不知等了我多久。
    一见我出来,他的脊背就离开墙面,一声不吭地望着我,眼里好像装满了话。
    “怎么不回班上坐着?”我走到他面前,捂了捂他被风吹得发红的耳朵,“冷不冷?”
    他摇头。
    “都听到了?”我又问。
    李迟舒很轻地点头。
    “你放心,”我说,“那边家长不敢找你的。”
    但凡还要点做人的脸皮,都不会来找李迟舒对峙。
    我突然想起自己包里还有给他买的一小盒豆奶,于是拿出来边给他拆吸管边说:“就算来了,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李迟舒默默接过豆奶,抬头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我扭头往虚掩的办公室大门看看,“还有一个小时就上自习了。”
    他很认真:“就一次。老师不会计较的。”
    我意味深长审视他一番,又凑近问:“要带我去哪?”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迎着我的目光一动不动,唇角扬了扬,说:“我家。”
    这次换我愣了愣。
    这一刻比我计划之中的来得要早一些——我以为李迟舒愿意让我踏进那个掩埋着他所有不为人知的晦暗的地方还需要一些日子。
    “再说一遍,”我盯着他,“你让我去哪?”
    他说:“我家。”
    李迟舒抿了抿唇:“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嗯……那我就——”我我把手揣进兜里,扬起下巴,“被年级第一拐走咯?”
    李迟舒笑笑,伸手扯住我的衣角:“再不走来不及啦。”
    这会儿还没上自习,学生们还能抓紧最后一个小时自由进出校门,我抓着李迟舒的手逆行于人流,喧哗中没有人注意我与他之间的暗涌。
    最后我终于站在那栋古老破败的筒子楼前。
    李迟舒的家在五楼,我们沿着楼梯一折又一折地走,楼梯外露的铁扶手锈迹斑斑,指尖敲打上去能听见铁皮内沉闷的回声。
    “三楼住的是一个捡垃圾的奶奶,还有她的孙女,很乖。”李迟舒爬得很快,眼中神采奕奕,一边走一边喘着气给我介绍,“四楼以前住的是一个哥哥,小时候还给我他的自行车,后来他们一家搬走了,现在没人住……我家到了。”
    他从包里找钥匙的当儿又偷偷看我,话里终究存了些藏不住的局促:“我家……有点乱,你——”
    “没事儿,”我跟他说,“再乱都不会有我房间乱。我房间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护敌一百,自损八千。但这话显然让李迟舒轻松了一点。
    不管他信没信,总之是笑了,用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老旧的红漆木门。
    家里几个月不住人,阳台的瓷砖上落了层树叶和厚厚的白灰,但门口的洗衣机、板凳还有几个盆桶,甚至连衣架都摆放得相当整齐,连水桶的提手和衣架挂钩的方向都很一致地朝向一边。
    李迟舒曾经告诉我他在学生时代很喜欢做家务,尤其是洗衣服、扫地、拖地。这是让他在大脑必须休息时让自己避免无所事事的绝佳方式,做家务能让放下正事的他不会产生浪费时间的焦虑感。
    这样逃避焦虑的方法一直被他延续到往后很多年——即便他本就不该为此焦虑。
    家里的沙发由一层破了几个小洞的床单盖着,李迟舒扯开床单,让我在沙发上坐:“你,你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走近房里,我像个跟屁虫一样撵在他后头,在他进入房间时礼貌性地止住脚步,靠在门框上等他出来。
    李迟舒的房间也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两个床头柜和一张书桌。窗户是最老式的五颜六色的花窗,底部有个窗栓和钩子,窗栓插掉皮的红木窗框里。窗子下的书桌上有个塑料台灯,桌下一张板凳。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我想那就是他的爸爸妈妈。
    我凝目瞧着照片里拿着塑料捧花笑看镜头的人,在心里默问:这次我来早一点,你们能不能保佑保佑他?
    在我等待回答的这两分钟里,李迟舒已经走到原木色的床头前蹲下,打开抽屉,从最里端掏出什么倒在掌心,很快就起身走了出来。
    “拿了什么?”我问。
    李迟舒紧紧攥着手心,回到茶几边拿起我给他开的豆奶,转过来对我发出邀请:“楼上有个天台可以晒太阳……你要不要去?”-
    十分钟后,我和他坐在了天台的矮墙边上。
    矮墙再外是一圈铁围栏,我抓着铁围栏远眺这座城市边际处的落日,问:“李迟舒,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他喝了一口豆奶,缓缓摊开掌心,把手伸到我面前:“给你。”
    我垂首一看,心头震了震,才被夕阳照得暖融融的身体凉下去一半,在这一瞬停滞了呼吸。
    是一枚硬币。
    “什么意思?”我控制住语气,但仍不免生硬地问。
    好在李迟舒并未发现我的异常,只是把手放了下去,自顾捏着这枚硬币对我说:“爸爸出事以后,那个工程的负责方赔了我和妈妈十四万。妈妈一分不留全给了我和外婆。我存了四万在外婆的存折里,剩下十万,每次有迫不得已的情况才取出来用。”
    “可是我不太争气,”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读了十几年书,马上就十八岁了,每年都在生病。一生病就要花很多钱,总是有很多次迫不得已要取钱的时候。取着取着,钱就见底了。最后一次,我实在是太冷了,上街给自己买了一件新棉衣和一个热水袋,回来再掏存钱罐,不管怎么倒,都只倒出来这一个硬币——妈妈留给我的钱只剩一个硬币了。后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舍不得花这枚硬币,熬着熬着,许多事也还是熬过来了。这枚硬币就一直留到今天。留着它,就觉得世界上总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自己的。”
    “现在……送给你好啦。”
    李迟舒再次对我伸出那枚硬币,笑着抬头看我,忽地一怔:“沈抱山……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飞快拿走他指尖的硬币,别开脸吸了口气,转过来对着他笑,“只是没想到,原来硬币是这个意思。”
    那么李迟舒,当年把它给我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呢?
    是像今天一样决定让我和它一起成为你的底气,还是觉得连它也无法支撑你走下去了。
    孤注一掷的夙念,让我错会了那么多年。
    我从包里拿出早早为他准备好的mp4,插上耳机,分了一个听筒戴在他耳朵里。
    李迟舒伸直脖子打探我手里的动作,好奇心又上来:“什么啊?”
    我调出自己提前录好存进播放器的歌:“没来得及唱的歌,给我们家小宝的承诺。”
    我按下播放键,音乐响起那一刻,李迟舒安静了下来。
    远处夕阳落幕,我双手撑在两侧,心猿意马地跟着耳机里哼歌,时不时看两眼李迟舒。
    “——李迟舒?”
    “嗯?”
    “我要亲你咯。”
    “……嗯。”-
    11月24日,晴
    周天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在教室给热水袋充电不用排队。
    今天把另一双鞋子洗了,只能穿帆布鞋,晚上洗完澡脚还是凉的。
    11月24日,晴
    沈抱山好像真的有什么超能力,竟然会跟妈妈一样叫我小宝,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他做不好的事?
    他的嘴唇很软,但是亲人的时候总是忘记时间,要好久才会放开。
    《晴天》很好听,沈抱山是薄荷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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