畿内井邑井氏之宫的大殿里,站了许多人。年近六旬的井伯禹,身披华丽雕漆甲胄,腰挂长剑,在门前伫立良久。
    从这里,他可以俯瞰大殿前平台上,密集站满的数千名井氏族兵。
    世子井利,也身披雕漆甲胄,手按腰间佩剑,站在父亲身边。二人后方,还站了十来个身披甲胄的男人。
    他们是井利的庶兄弟、堂兄弟、表兄弟,还有桑子名义上的“兄长”褒洪德。
    “惜哉!东宫识破吾等计策。适才探子回报,太子已下令罢兵……”井伯禹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传令下去,让兵卒都撤!”
    “父亲,不可!”一位长着国字脸,身体强壮的男人凑上来。
    褒洪德告诉过桑子,这个男人是井伯禹三子井荡。
    庶公子脾气异常暴躁,有勇无谋,但极为骁勇善战。自从他进入大殿,目光一直落在桑子身上,让她感到不甚舒坦。
    井荡节制井氏千名精锐族兵,却一直不受父亲器重。今晚,他摩拳擦掌,准备率军突袭东宫,建立不世功勋。但等了一晚,仅得到罢兵命令,不禁感到愤恨难忍。
    “吾等准备多时,若轻易放弃,东宫自此有所提防。”他不忿道,“父亲,请允许小子突袭东宫,誓提太子夫妇头颅来见!”
    此刻,桑子正低眉顺眼,与隶妾、寺宦跪坐在一旁。
    适才,这些人在谈话中提及太子与东宫,关系到仲邑哥哥,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倾听。
    “父亲,井氏与益氏厉兵秣马,早已准备妥当。”井荡慨然言之,“趁着彼辈不备,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必能拿下东宫。”
    “休得胡言!”井伯禹说。
    他的声音甚轻,但大殿内诸人都听得很清楚,立时静下来。
    “计谋既败,不宜冒进……”井伯禹转过身,淡淡地说,“大不了再等待时机。”
    “父亲!事已至此,”井荡不依不饶,“东宫不会善罢甘休,必对井氏出手,吾等须早做打算!”
    仲邑哥哥会打垮尔等……桑子垂头思索,他会率王师打垮尔等,迎娶我回到镐京城,走着瞧罢……
    “弟,该怎么打算,父亲自有思量!”老早不耐烦的井邦世子,突然开口:“在父亲面前,还轮不到你插嘴!”
    “我……”井荡涨红脖子,不快地看了嫡兄一眼。
    “还不速速退下!”井利冷冷道。
    所有人知晓,无论任何话语,绝不能让世子利重复第二次。
    “敬诺……”井荡不敢违逆,恭敬地行礼后,大步走出大殿,其余人也纷纷行礼离去。
    褒洪德经过桑子身边时,与她对视了一眼。
    尔后,井伯禹在儿子搀扶下,缓缓走入偏殿。
    桑子连忙起身跟随入内,替井邦之君解下沉重甲胄。井伯禹戎马一生,但已迈垂暮之年,加之彻夜未眠,难免有些疲累。
    井伯禹坐到榻上,微微叹气。
    “父亲,吾等计谋失败,接下来该怎办?”
    原先脸色沉稳的井世子,露出忧虑神情。
    井利年近四旬,是一个又高又瘦,但结实强壮的男子。他有着一张严峻的脸,以及一对气势凌厉,让人不敢直视的锐目。
    他清了清嗓子,续道:“父亲,适才荡弟所言甚是。东宫已识破吾等计谋,必予以报复。父亲罢兵,莫非想在王廷上,与太子正面决一胜负?”
    “彼是君,吾是臣,如何决胜负?”井伯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笑容。
    他接着道:“幸哉,眼下东宫势力有限,奈何不了孤与益公。吾等还有时间,仅需等摄政班师回朝……”
    “父亲,您对太子还不了解?”
    世子利眉头大皱,大声道:“前些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虎师兵权,还有利的小司马之职。眼下,东宫竖子监国,权势熏天,岂会坐等摄政归来,放弃此等难得机会?”
    他望着父亲,沉声道:“再等下去,迎接井氏一族,恐怕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井伯禹一言不发,接过寺宦烫好的布巾,缓缓擦拭满是皱纹的脸。世子沉默地站着,没有丝毫不耐情绪。
    良久,井伯禹才开口道:“吾儿有何见解?”
    “父亲,太子举办殷见礼,东国诸侯来朝,他想趁机迎接天子回京。”
    天子不在镐京?桑子怔了一怔。
    “届时,就算畿内诸侯反对,”井世子指出,“终究无法与东国诸侯相抗衡,这也是父亲与益公合谋此计之缘由。”
    他大声强调:“吾等须先下手为强,将东宫竖子扼杀于摇篮中!”
    “老夫晓得,”井伯禹捋了捋胡须。“吾等之计,以百足虫下蛊,再于官联借故取消殷见礼,引发东宫之怒,迫使他失去理智,贸然出兵。吾等站在道义上,就可借势讨伐东宫。”
    他微微叹一口气,“原本进展顺利,东宫却被太子妃劝阻,临时罢兵。时机已逝,吾等再贸然出击,此举形同反叛。”
    井伯顿了一顿,沉声道:“到时,若太子以监国之名,号召诸侯勤王,可轻易将井氏与益氏给灭了……”
    “父亲所言甚是。”
    井利跨前一步,朝他拱了拱手。“眼下僵局,动也死,不动也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实行第二个计策!”
    “孤说过,此事休再提!”井伯禹沉下脸,“孤纵横宗周数十年,甚么风浪未见过?当年那一位强悍天子,不也让孤与益公给扳倒?”
    大司马越说越恼怒,“只不过区区东宫竖子,仅凭吃空饷与大暴动之事,就想将井氏一族连根拔起,可乎?”
    “父亲息怒!”
    井利对父亲仍恭敬有礼,语调却异常坚决。“吾等已失败,您必须正视这一点。眼下,仅剩那一个计谋可行。”
    井伯禹无言以对,用一双冷傲眼睛打量儿子。
    “此计固然凶险!但小子与大巫讨论过,保证成事机会甚高!”
    井利望向父亲,坚决重申:“目下,东宫世子身处成周,乃千载难逢之机。太子自以为占尽上风,殊不知吾等还有第二手准备。他不仅会失去爱子,东宫也会彻底垮台!”
    失去爱子……桑子吓呆了,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他是甚意思?他要杀仲邑哥哥……桑子竭尽全力,才忍住质问井利的冲动。我要忍耐,听他究竟想对仲邑哥哥做甚……她郁闷地想。
    “罢了!孤便依你意。”
    井伯禹蔚然叹气,吩咐道:“汝乃井邦世子,须确保安然无恙,否则宁可放弃大巫之计!”
    “敬诺!”井利迅速回答。
    “吾儿,回成周后放手进行!”井伯禹微微一笑,他下决定后不再犹豫。
    “这段时间,为父与益公将一同坚守,阻挡来自东宫的反击。”
    说着,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且让那对夫妻自鸣得意多几日,误以为识破吾等之阴谋,掌握局势……再趁其不被,将东宫一举歼灭!”
    说罢,大司马冷酷的双目中,闪现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唯,小子立即告知大巫,准备施法。”井利答道,“尔后,小子离开宗周,赶赴成周进行安排。”
    井伯禹淡然问道:“寻得合适人选?”
    桑子感到两人目光正扫向自己,她只好把头垂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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