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徐茂庭为太医院之首,又是孙太后特意吩咐过来照看的,楚源对他也颇为礼遇。
    不一时,穆氏等人也赶了来,照例的询问过一遍,这才转向可怜的孙淑妃。
    孙柔青病容惨淡躺在床上,身下盖着一床薄被,也没人胆敢掀开,说不定里头还有血迹,恐怕污了皇帝龙目。
    众人勉强问了几句,见她答话亦是有气无力的,可见受的罪不小。
    自从孙淑妃有孕,杨盼儿重新厚颜巴结起她来,也不怕遭人嫌弃,当下便望着连乔道:“听说昨夜淑妃姐姐喊痛要求见陛下,是贵妃拦住了不让人通传,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她眼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连乔都不知她听的是哪个变了样的版本,也懒得与她争辩,反正此事全在于皇帝的态度,她纵想挑拨,也须过了楚源那关。
    杨盼儿只当她心虚才不敢正面回答,愈发追问不休。
    楚源不耐烦的喝道:“都住嘴!淑妃病的这般,你还只顾些有的没的,若再扰攘不休,朕便命人将你掌嘴二十!”
    杨盼儿果然怕了,悄悄闪到一边去。
    看来皇帝也被愧疚之心所折磨,才将气撒在杨盼儿头上,连乔冷淡的想着。她昨夜可是劝过了,是皇帝自己不愿过来的,所以连乔并不觉得对不起人。
    穆氏关切的问道:“淑妃好好的怎么会见红,可是冷宫里遗下的后症么?”
    太医们还不及作答,弄箫就悲愤跪下,“正为此事要请陛下与皇贵妃娘娘做主,主子她虽在冷宫里遭了些罪,太医们皆说无碍,昨夜之所以突发急症,是有人故意暗害所致。”
    她仇恨的望了眼连乔,依旧跪着说道:“皇贵妃大约不知,有身子的人碰不得寒凉之物,可娘娘最近的饮食之中,却多有茭白、瓠子、苋菜等等,主子素性粗枝大叶,咱们也都是懵懵懂懂的,若非太医问起,大约咱们还被蒙在鼓里。还有,咱们主子的体质有异,沾不得菊花,可昨日花房偏偏送来一盆绿菊,若非如此,主子大概也不会发作得这样厉害。”
    她将孙柔青半截袖子挽起,只见臂上密密麻麻起了许多红色的小疙瘩,如同疹子一般。众妃顿觉一阵恶寒,忙转过头去。
    “这御膳房和花房可都是由连贵妃掌管的……”穆氏犹疑着看向皇帝,“陛下您看……”
    连乔自认不曾做过这些事,但眼下证据确凿,孙柔青的惨状也不是装出来的,她只能先服个软再说,“臣妾一时失察,还望陛下降罪。”
    杨盼儿潜在角落里,幽灵一般的出声,“臣妾看不见得,贵妃娘娘平日里多谨慎妥帖的人,怎么到淑妃就疏忽大意起来,恐怕是见不得淑妃平安生产吧!”
    她冷不丁嗤了一声。
    宫里永远不缺搅浑水的人,连乔没有动怒,只是脸色更加冷漠。
    幸好皇帝有自己的见解,他静静道:“朕也相信阿乔,不会做出谋害皇嗣之事。”
    皇帝都这般说了,众妃纵有蠢蠢欲动的,也只好先按捺下火上浇油的心思。
    穆氏想了想,“臣妾瞧着贵妃妹妹也不似有心,想来总是那两处的人办事不利,只是淑妃遭此大罪,若不给她个说法,恐怕淑妃妹妹难免多心。”
    这话正给了楚源台阶下,他便松了口气道:“既如此,在淑妃生产前这段时日里,连贵妃就不必过来合欢殿了,至于花房和御膳房这两处的管制也先放下,待淑妃平安生产后再行安排。”
    他捏了捏连乔的手,温然道:“正好,你也能歇息些日子。”
    连乔见皇帝这样为自己着想,除了赞同还能说些什么?她莞尔道:“臣妾谢过陛下体恤之恩。”
    淑妃此事闹得虽大,皇帝见她渡过险境,心也就放下来,径自携着连乔的手离去。穆氏等人也随在身后,只有杨盼儿感念姐妹之情,大发慈悲的陪伴在孙柔青身侧——她都快被自己感动哭了。
    *
    紫玉听闻连乔被迫交出权柄,不由得十分惊讶,且忿忿不平,“她们怎么这样?淑妃出事与娘娘您有何关系,况且淑妃的孩子不还是好端端的么?”
    “不用着急,本宫看未必是坏事。淑妃还有好几个月才临产,这期间若出什么差池,本宫这个协理六宫的贵妃必然少不了干系,倒不如趁此机会先把自己撇干净。”连乔悠闲的说道。
    以往她对楚源颇多腹诽,但这回的处置却深得她心。怀孩子的女人就像脆弱的瓷器,谁要是从她身边经过,一旦瓷器破裂,保不齐就会被栽赃到头上,有了皇帝的口谕,连乔正好可以远离孙柔青这个定时炸-弹。
    紫玉嘀咕道:“淑妃也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这样不安分,谁知道她那病是真是假,没准只是为了唬咱们罢了。”
    “这个你不必疑心,徐太医不至于陪她一起说谎。”连乔说道。事实上她也有些诧异,孙淑妃气色败坏,不像是用脂粉营造出来的,想必内里受到极大损伤,但仅仅为了对付连乔,用得着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么?何况连乔几乎毫发无损。
    杨涟来请脉时,连乔便有意的向他求证一番。
    杨涟沉吟道:“微臣留意过淑妃的脉案,都是对症的,可见昨夜的动静并非淑妃娘娘作假。微臣适才也去合欢殿见过淑妃,她手臂上的红疹倒还无妨,抹些药膏便能消去,至于那些寒凉之食,却实打实的吃进肚里,所以体质才虚寒至极,以致见红。”
    连乔沉默了。孙柔青下手这样狠,不是一句疏忽就能解释的,御膳房要料理各宫的膳食,还可说一句忙中出错;可宫里人人皆知孙淑妃最厌菊花,那丛绿菊除了是她自己摆在床边的,别无其他解释。
    “她为何要这么做呢?”连乔觉得十分费解,自言自语道。就算孙柔青怕她谋害腹中孩子,先下手为强用来避祸,也不用真伤了自己身子。
    “会不会淑妃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杨涟脑子里灵光一现。
    连乔无语的看他一眼。孙柔青又不是个傻子,已经被打入冷宫的人,没有这个孩子该如何翻身呢?
    杨涟只得讪讪低头。
    连乔发觉这宫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秘密,她不但读不懂男人,现在连女人也读不懂了。
    从八月中秋一直到九九重阳,宫里循例要举办赏菊宴,孙淑妃便顺理成章的懒于出宫。正好太医也说她胎气不甚稳固,最需静养。
    只有杨盼儿仍时不时的过来串门,孙柔青虽嫌弃此人嘴脸可恶,但如今她在宫里已是孤立无援,自然能抓住一个是一个。
    九月的夜已经寒意迫人,孙柔青立在门廊下,尽管系了一件披风,手脚还是忍不住颤颤,只有脸上的神情焦灼难安,仿佛七窍里冒着火似的。
    弄箫倒了杯热气蒸腾的煎蜜水来,以为她在等人,劝道:“娘娘,您早些歇息吧,陛下大概今夜不会过来了。”
    孙柔青睨她一眼,弄箫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皇帝何止今日不来,几乎就没来过呢。
    孙柔青向来脾气不好,此刻却不想与她多费唇舌,只道:“你且去睡吧,本宫想站在这里吹吹风。”?
    第111章 人命薄
    孙柔青自从怀孕之后,性子越发古怪,甚至有些孤僻,行动也不需许多人服侍。弄箫想着,与其这时候没眼色献殷勤,不如就听了她的,于是躬身施礼,“那奴婢先进去躺会儿,等会儿起来值夜,娘娘您也早些安寝罢。”
    孙柔青心神不定的点头,待弄箫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院落的一角。
    那死人说好要来的,莫非这会子想打退堂鼓?孙柔青低低咒骂一声。
    月色浅淡,星光稀薄,间或有一两阵微风吹过,墙上的斑驳树影蝎蝎螫螫的动起来,使人疑心来了匪贼。
    但孙柔青苦等的那“贼人”却迟迟不至。
    她怀孕已有四个多月,身躯渐渐沉重,站久了,两条腿便如灌铅一般,正待进去歇一歇,就闻墙角传来窸窣响动,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子从墙头艰难的翻下来,还碰了一地灰。
    看模样大约是个小太监。
    小太监也顾不上揩抹身上的泥巴,急急地走过来埋怨,“你也是!三更半夜的把我叫出来做什么,若非太后体贴,特意让我在宫中留宿一夜,你以为咱们这样容易见面?”
    果然是打扮成太监服色的楚清,他虽然喜好偷香窃玉,但这样杀头的大事,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愿做的。
    顾不上看孙柔青冰冷的脸色,楚清便欲拉她的手进去,“咱们到房里说话。”
    “用不着,”孙柔青甩开他的手,“你不知道这宫里的眼睛有多少,越是掩人耳目,只怕越惹人疑心,倒不如堂堂正正站在这里说话。即便有人瞧见,也只当你是在本宫身边伺候的内侍监罢了。”
    楚清一想有理,虽则被当成太监有辱斯文,但眼下顾不了许多,他迫切需要知道孙柔青找他来的目的。
    “这么说,若非我特意请你,你似乎还不愿过来?”孙柔青冷冷的看着他。
    “表妹这是什么话?你我既为兄妹,白日里大可光明正大见面,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楚清陪笑道。
    这混账行子这会子却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孙柔青心中气急,只恨恨的瞪着他。
    楚清犹自假意劝她,“你如今有了皇兄的骨肉,便该安分守己才是,若因我惹出祸事来,反倒不值许多了。”
    天下男人尽是装模做样的,有色心没色胆。孙柔青索性撕破脸皮,“你现在说得轻巧,那一夜你我之间的事,便全都不作数了?”
    楚清面露尴尬之色,干咳了两声道:“表妹,当时我见你因孙家之事一蹶不起,一时怜悯才想助你振作,并非存心,那件事你还是忘了吧!”
    他这话本是不假,那时孙家被人告倒,孙柔青终日以泪洗面,楚清念及小时的情分,才想着过去安慰几句,不知怎的便安慰到床上去了。他过后也颇自悔,深怨自己孟浪把持不住——他虽然在京中名声不好,却从未想过勾搭达官贵妇,更别提生长深宫的皇妃,那可是要杀头的。他还有几十年好活,大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何必冒这掉脑袋的风险?
    是以后来他便有意避开与孙柔青见面,就连今夜的约会本来也不想赴的。奈何那封信笺上说得委委屈屈,孙柔青又以性命相威胁,楚清一时心软便又来了。
    孙柔青见他绝口不提两人情分,只劝她侍奉皇帝为要,心内一阵气苦,面上反倒冷笑出声,“我倒是想忘,可有人偏偏不让我忘记,你不妨猜猜,我这肚里是谁的孩子?”
    她将微微浮肿的手掌贴在腹上。
    楚清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处,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双耳听到的,仅仅一夜露水夫妻,原来会埋下这样的祸根。他犹疑道:“你确定没弄错么?”
    “你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傻子,会不知道肚中孩儿的父亲是谁?”孙柔青嗤道,声音里有一种绝望悲凉之感,“我倒宁愿这孩子是陛下的,省得成日提心吊胆,可偏偏这孽种的父亲是你,你叫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楚清迟疑着抚上女人的肚皮,此时心里的感受却十分奇异,这些年游荡花丛都是片叶不沾身,哪怕有了家室,那位嫡妻却不曾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想不到突然他便要做父亲了。
    “你打算怎么办?”楚清轻轻说道,语气却不自觉的软下来。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尽快将这麻烦除去!最好是你从外头寻一剂落胎药过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孽种解决了,咱们两人都能安生。”孙柔青气恼的望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先时故意吃了那么多寒凉之食,谁知自己的身子糟蹋够了,这野种却分外坚固,始终不肯下来,否则孙柔青也不会走投无路,只能找楚清设法。
    楚清听她一口一个孽种,只觉十分刺耳,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孩子!体谅孙柔青心情焦躁,他也只得罢了,柔声劝慰道:“你别急,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谅无第三人知晓,咱们可以慢慢想法子。”
    他犹豫着往那处瞥了一眼,说出自己的想法,“要我说,不如你干脆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孙柔青大惊,“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旦此事被人察觉,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柔青,你听我说。”楚清安抚地扶着她的肩膀,“你现在月份已大,不可胡乱用药,一个不慎,兴许连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孙柔青本就是怕死之人,一听这话果然动摇了,“那怎么办?”
    楚清筹之烂熟,遂侃侃而谈,“所以我说你应该把这孩子生下来。如今孙家在朝中已无势力,你又是戴罪之身,能保护你的唯有这孩子。若生下一位皇子,你便能母凭子贵,重新在宫中屹立不倒,即便是位公主,也足以助你站稳脚跟。往后孙家若想兴复,少不得着落在你身上。”
    他循循善诱道:“自然,太后和本王也都会帮你的。”
    孙柔青何尝瞧不出他的私心——有些男人虽对女人情薄,却爱惜子嗣逾越性命,楚清就是这种人,他无非见不得自己的子息就此凋敝罢了。
    但即便明知他有私心,孙柔青也只能选择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对楚清毕竟是有些心动的,至少在皇帝的绝情令她心灰意冷后,楚清是唯一给予她温暖的人,即便那温暖只是微末之数。
    楚清已张开双臂环抱住她,孙柔青靠在他胸口,闷闷的说道:“我便依你这回,你可得说到做到,往后你若对咱们母子不闻不问,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嘴硬心软的女人楚清见得多了,很知道如何对付,正要施展手段让她回心转意,忽听一个娇嫩的女声唤道:“淑妃姐姐,你还没歇息吗?”
    孙淑妃听出这是杨盼儿的声音,吓了一跳,忙从男人怀里挣开,理了理衣冠道:“贤妃妹妹这么晚过来有何事?”
    杨盼儿腆着脸走近,“嫔妾听说昨儿内务府送来几匹上造的散花绫,用作寝衣是最好不过的,便想向淑妃姐姐你讨要两匹。”
    孙柔青虽恨她厚颜无耻,此时却不得不竭力敷衍着,笑道:“什么大事!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我命人挑两匹好的给你送去便是。”
    “那就有劳淑妃姐姐了。”杨盼儿说着,看向她身边低眉顺眼、皮色白净的小太监,“姐姐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位人物?看着倒怪俊的。”
    五官虽看不大清,但面目轮廓分明是纤楚秀丽一类,杨盼儿于是紧巴着那人的脸不放。
    楚清越发低下头。
    孙柔青暗骂她饥不择食,连太监都不放过,面上却只能勉强笑道:“内务府才拨来的,笨手笨脚的总打坏东西,才被我训了一顿。”
    “这样啊。”杨盼儿虽有些恋恋不舍,但实在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只得讪讪的准备回去。
    谁知时有不巧,不知是狸猫还是某种野物从篱笆上跳过,吓得杨盼儿手里一抖,那纸灯笼打翻在地,正对上楚清抬起的面容。
    杨盼儿顿时惊呼出声,“明郡王!”楚清进宫时候不少,她当然认得。
    孙柔青见她已经识破,眼中凶光大现,朝楚清使了个眼色。楚清登时会意,快步走来,大手一张便掐住杨盼儿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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