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者应了声“好”,于是车窗便徐徐降了半扇,山间晚风在车内习习穿过,带来树叶和露水的味道。
    邢者因此从靠背上?坐起,好像真的看?得见一样趴在窗边:“……好清新啊。”
    程舟打了个响指:“那?可不嘛,咱们钟头山可是天?然氧吧啊。”
    邢者从窗边转过头来:“你是钟市人?”
    “对?啊。所以说放心吧,跟着我你在这山里就丢不了。这山反正也不要门票,我经常周末来爬呢。”在程舟这么说着的时?候,田野又在一旁意味不明地?无声笑。
    “哦,那?还挺好……”邢者应着,语气却有点悬浮,不太像是“挺好”的样子。
    但现在前?面?两人已经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是田野先发现的:“嘶——前?面?那?车的车牌号,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真的假的,别吓我,我妈也经常周末来爬山哎。”程舟不由得跟车跟远了些,伸着脖子去?看?车牌。
    很快她看?清楚了,于是又上?前?一些:“不是啊,不是我家车。吓死我了,要真是我妈,你俩今天?就准备抓把瓜子看?我们母女俩怎么吵架吧。”
    “是看?你怎么把你妈气哭吧。”田野吐槽完,还是看?着前?车琢磨,“那?我是在哪看?到的这个车牌……不行,想不起来好难受。”
    “我们小野上?了这么多年?学?,在钟市到底还是有点人脉的,出来玩都能遇上?熟人……哟,还是辆宝马。”程舟调侃,“怎么说,要不带你上?前?打个招呼?”
    “别别别,万一是我导师怎么办?”
    “你都是个老?师了,怎么还怕老?师啊。”程舟觉得好笑,“而且你可是在家乡有编的,这叫啥,这叫得意门生,没准你导还想下来跟你合个影呢。”
    田野又开始想往肚子里缩:“别讲这些膈应我的,我要是个钟市的编我现在就追上?去?了,鹅镇编我有什么脸去?见他。”
    “我们田小野对?自己要求还是高的。”程舟两指冲前?比划着,“那?你说怎么办,前?面?就到半山停车场了,你不得下车吗?”
    “观望一下吧。”田野向来不在程舟面?前?掩饰自己的怂劲儿,“反正我们的车是租的,对?方又不认识。我们等他们先下车,看?看?是谁,不想打照面?的话就等他们走远了我们再下。”
    说着话车就已经拐进停车场了,程舟特意跟前?车停了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车位:“我感觉你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那?等到了山顶你怎么办,一直躲在帐篷里?”
    田野探着头:“到山顶再说山顶的事。”
    后头邢者也抓心挠腮的难受——他也想看?,他也想知?道是什么人。
    耳边隐约听见那?宝马车熄火的声音,然后有人下车了,还笑嘻嘻说着话,是一男一女。
    田野还没反应过来,程舟已经骂出口了:“靠,是那?对?狗男女!”
    紧接着就是解开安全带的声音,以及田野忙不迭拉住她的声音:“喂,你干嘛去??!”
    程舟哪是她能劝住的人:“今天?他们要能开开心心爬这个山,我他爹的就不姓程!”
    车门“咔”得打开又“砰”得关上?,外面?传来程舟热情又阴阳的声音:“哎呀师兄师姐,真是好久不见!”
    *
    田野呆愣在原地?,对?外头即将发生的“恶战”感到恐惧。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留在了车里——她知?道即便没有她,凭程舟的战斗力也能把对?方二人干趴下。
    同时?她对?邢者感到尴尬——人家毕竟是跟她们出来玩的,这才刚到半山腰呢,就要闹不愉快了。
    “不好意思啊小邢,稍等一会她马上?就……”田野是想道个歉的。
    但是她回头时?看?见邢者整个身?子都向车窗倾斜着,耳朵似乎还动了动,如果不是怕太明显,这会儿整个头估计都已经钻出车窗了。
    这场面?似乎比天?然氧吧还吸引他。
    因为注意力都在耳朵上?的缘故,以至于邢者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田野在和他说话:“嗯?什么?”
    田野懵懵地?看?着他:“嗯……没什么。”
    她又坐回原位去?。
    好吧,我无所谓,你俩开心就好啊。
    *
    外面?声音不小,不止邢者能听见,田野这个根本不想听的也能听个大概。
    那?个被叫做师姐的女生似乎愣了愣,声音还有些不在状态:“哦……师妹啊,你也来爬山啊?”
    “怎么,我不能来啊,师姐看?到我好像不是很高兴嘛。”程舟还是拿捏着那?个小尖嗓,“都过去?大半年?了,师姐不会还记恨我吧?”
    “……哪能啊,过去?的就过去?了。”
    “那?师兄呢?”程舟对?上?另一个,“当时?师兄可是全力护着师姐的,从那?时?起就对?师姐心有所属了吧?现在看?你们俩终成眷属,我心里可真高兴啊。”
    这个男生的声音显然也不甚友善:“现在就别说这些了。我们俩已经领证了,十一办婚礼。师妹要来,我们欢迎,以前?的事儿就当不存在。当然你要不来,我们也很高兴。”
    是想拿份子钱吓退程舟。
    但田野却在车里轻叹一声:“完了。”
    果不其然程舟立刻发挥起来——
    “真的啊?那?可太好了!那?我到时?一定?要去?送上?祝福的——是哪家酒店啊,师兄我跟你说,一辈子一次的大事,你可不能委屈了师姐,酒店是一定?是要好好挑的。”
    “十一结婚那?也没几天?了,五金钻戒应该都买好了吧?你看?你们都在钟市定?居了,那?在我们钟市呢,五金是一金都不能少的,钻戒你至少得一克拉才能保值吧?”
    “什么?谁说我们学?化学?的就不要钻戒啦,谁说钻戒就是碳啦?结婚那?是浪漫的事情,别总跟我师姐算这些值不值的。尤其是师兄你家又不缺钱,到时?仪式上?连个钻戒都掏不出来,那?还不让人笑死啊。”
    “还有那?个婚纱哦,一定?不能用租的,那?都脏死了!我有个表姐夫就是扣扣嗖嗖的,婚纱用租赁、秀禾买二手,搞得我表姐没挨到晚宴呢身?上?就过敏全是疹子,你可不能这样对?我师姐知?道吗……”
    眼瞅着外面?一时?半会儿不带停的,田野又换了个姿势如坐针毡。
    再看?后面?的小邢,歪着脑袋惬意得仿佛在听小百灵鸟唱歌。
    她以为邢者是没空说话的,就想着拿手机看?看?有没有未读消息,却听邢者忽然开口道:“听起来好像武侠小说里的门派。”
    “什么?”田野一时?没听懂。
    于是邢者把身?子稍稍摆正了些,手指着窗外:“大学?生都会把高年?级的人喊成师兄师姐吗?”
    “嗯……也不全是。”田野说。
    “哦……”邢者似乎也没打算刨根问底,只继续歪着身?子去?听窗外。
    这时?田野又开口道:“小邢啊,虽然这个事儿现在说起来没什么意义,但是……”
    她说:“但是你真的没好奇过,为什么我们俩25岁才刚毕业吗?”
    第22章 学历
    邢者的注意力被迫从车窗外回到车内:“什么意思?”
    “……就是说, 一般人18岁起上四年大学,出来应该是22岁对吧?”
    邢者还没反应过来:“所以你们大学读了?很久吗?”
    田野顿了?顿,决定换个思路:“小邢, 其实我在考鹅镇的编之前,曾经备考过钟市的编。钟市是大城市吗,对报名要求限制比较死, 要么得?是师范, 要么得是相关专业的研究生。”
    田野说:“我?们不是师范生。”
    *
    邢者其实不太清楚硕士、博士和研究生这三个词之间的关系,在?他的认知里, 大学上?面?是研究生, 研究生再上?面?还有博士、博士后。
    但这就已?经够用了?:“你们是研究生?!”
    田野赶忙给他打住:“不不不, 别?这个语气。实际上?这几年研究生扩招得?厉害,我?俩也不是啥顶尖学校出身,只?是本科的时候学得?还行?,所以被推免上?去了?——就是不用参加统一考试的免试研究生。”
    邢者头脑懵懵的:“那也还是研究生啊。”
    “……是,但说实在?的,现在?这对我?们俩来说也就只?能算是个‘头衔’, 甚至对我?来说,还带点羞耻感。”田野不好意思地挠挠耳后,“我?的话,内心深处到底还是有点阴暗的。每当看到高学历的人做了?不那么‘好’的工作, 我?会条件反射地觉得?对方‘没本事’, 直到现在?我?自?己也就这样了?。”
    田野说:“小邢, 我?问你个问题啊——在?听说我?们是研究生的时候, 你想的是什么呢?”
    想的是什么?想的是你们也太厉害了?, 想的是自?己刚刚有没有说什么蠢话,想的是下次绝对不能再和你们一起出来玩了?, 想的是和程舟之间……彻底没可能了?。
    但邢者嘴上?只?说了?最浅显的一种:“我?觉得?……你们好厉害。”
    “但你知道如果我?是听者,我?会怎么想吗?”
    “怎么想?”
    “研究生怎么还回鹅镇了?呢?”
    *
    田野说:“我?和我?在?鹅镇的同学们,我?们都是听着‘考出鹅镇’的口号长?大的。高三的时候班里拉的横幅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班主?任会直接在?班里说‘你以后回鹅镇上?班你是丢我?的人’,而真正回到鹅镇的人也通常被认为是‘在?外面?没混好’。”
    “那时候没想过自?己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心动专业、职业规划这些,就连想一想都是不务正业。什么是重要的?学习重要、分数重要,至于为什么要学习——人们告诉我?们先别?管,只?要学了?,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能稀里糊涂的是最好的,怕就怕想明白了?。”田野看着车窗外开阔的山景,“如果我?在?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出人头地、不想成?大事赚大钱,我?这辈子就想干个不那么累的工作,拿着刚够生活的钱,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那我?还学得?进去吗?”
    “在?我?学得?最痛苦的时候,我?妈应该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跟我?说未来社会是什么样子谁都说不好,所以才要多做准备。她说不能说想好了?要过什么样的人生,然后从十几岁的时候就一头扎进去,万一要是走不通呢?所以要先随着大部队走,然后未来某一天有了?自?己的决定,再去走自?己的分支。”
    “她当时说了?句特别?正确的话——好好学习是为了?以后能有更多选择。但后来我?发现这话也是糊弄人的。人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选择的那种生活,我?甚至都没有努力去接近它的资格。”
    “你都选上?推免了?,那就不能因为不想做实验而不去读研;你都读了?研有报考资格了?,那就不能不去试一试考教师编;你都考上?鹅镇的编了?,那就不能因为怕苦怕累而放弃。到现在?,又有人跟我?说我?一定要去卷职称,因为鹅镇的编是本科生就能考的,我?作为研究生的唯一好处就是评职称快——他们说,你一个研究生你不卷职称,这不是浪费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喜欢程舟。”田野说着看向另一边的窗外,正火力全开的程舟,“她是真的不在?乎。所有人都说她不好,所有人都说她错了?,但她不在?乎。她总说我?是个思想家,因为我?可以从不同人的角度去看同一件事。但我?想,这算什么思想家呢?思想家是有自?己的坚定信念和立场的,是有自?己想要为之赴汤蹈火的流派的。”
    “她去酒吧工作,就是因为她想当个调酒师,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理?由。当然很多人都是不相信的——好人能想在?酒吧干活?好人把自?己暴露在?危险的环境里?是不是选择这一职业就已?经相当于对骚扰和冒犯的默许,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再喊冤叫屈?”
    “于是从她做出这个选择开始,所有人都想去教育她两句。我?还听过有人说她这样的行?为是浪费教育资源,但有趣的是,这么说着的人大多也没有用上?自?己学生时代所学的东西——无数人大学学了?四年,然后去做与专业不相关的工作;还有人,研究生做了?三年实验,入了?科研界的门槛,最后却没有去做科研,而是回到小镇去做一个本科毕业就能参加应聘的老?师。”
    田野自?嘲地笑笑:“所以怎么说呢……我?从不后悔去提升自?己的学历,也不后悔学到了?更多知识,有了?更丰富的人生体验。我?只?难过自?己没有提前想到,在?有了?这个头衔后如果还是想要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会被看作神经病的。”
    这么说着,田野低头看了?眼?微信的未读消息。
    一条是倪影妈妈发来的,问写po文的事儿老?师和倪影聊过没有,以及这次倪影的化学成?绩不理?想,要怎么查漏补缺。
    另一条是妈妈发来的,说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小伙子,是公务员,28岁,让她加个微信先聊聊,有空见个面?。
    田野无力地笑了?一下——有时她觉得?自?己真是在?程舟不在?的时候见缝插针地难过。
    她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当作没有看到:“所以说真的不要有什么学历滤镜,如果有一天程舟在?调酒师行?业站稳了?脚跟,我?能够真正顺我?心意而活,到时你再觉得?我?们厉害也不迟。”
    邢者在?后排安静地听完了?这番话,而后忽然用一种颇为感慨的语气说:“……你好会安慰人啊。”
    *
    邢者原本是有些尴尬的,他周围的人里连大学生都少有,别?说是研究生了?。但是在?田野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逐渐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他很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是不会因学历低而被瞧不起的。
    是因为发现了?他的不安才说这些话的吗?还是单纯的不想因学历而被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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