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龙夹了一筷子羊肉慢慢嚼着,吞下肉后问:“宁远伯见多识广,对于人生体悟自是比小子深刻,伯爷以为怎样的生活算是不败落?”
    这倒真问住了李成梁,他说的是想求一个李家的退身之路,但退到什么地步才算能够接受?真的只是保全全家人性命,为此大家都去种田?那李成梁肯定不同意。
    思索半晌,李成梁回答道:“总要在辽东能留个名姓,说得上一两句话罢。”
    王文龙直接摇头:“李家军打不过建州女真,想求这样结果是困难的。”
    李成梁不悦道:“打不过建州女真,对于其他人总还是有些战斗力。听你的意思我家儿郎就一无所用了?”
    王文龙笑道:“其他人是谁?喀尔喀蒙古、科尔沁蒙古,还是叶赫部?这些人不需李家军去打,努尔哈赤自会将他们解决。”
    王文龙分析说道:“接下去五年,努尔哈赤会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势力,不会来骚扰辽东,这段时间内即使李家的各位小爷不放权,辽东也会太平,李家九虎将,个个都能坐得安稳位置。”
    “但至多不过七年,等努尔哈赤整顿好力量,开始攻击辽东,朝廷在辽东养的兵就必然和建州女真开战,如果那时李家军打不过建州女真,此时他们享受了多少优待,战败之后就要承受多少罪责。只怕那时即使是圣上想保护李家,伯爷一族也难免要遭受阖家之难了。”
    李成梁听的瞪大了眼睛,他很想反驳王文龙的话,但仔细思索后,他却不得不承认王文龙所说的是对的。
    李家军之所以能够在辽东横行无忌并且享受万历的另眼相待,就是因为他们能够稳定辽东局势。可如果李家军的这个作用没有了,万历也不会再容忍他们。
    “建阳有何建议?”李成梁沉声问道。
    “无非两条,一是练兵:有志于在军中发展的李家后代,再不可浑浑噩噩,也不可逃避现实,必须要以几年之后将和建州女贞正式开战为假想,开始整军备武。用心的修缮城防,组建防线,充实火器,训练机动骑兵,这些事情李家都是虎将之后,定比学生想的更清楚。”
    王文龙以茶代酒敬李成梁道:“学生以为保家卫国是为将之正道,而伯爷之能战敢战,论当今世上将领当属第一,且伯爷虎威赫赫,家风深远,上下子弟亦多骁勇之士,伯爷如今虽年近八十,但在家门之中仍能一言而决,伯爷鼓励子弟们整军备武,比起朝廷文书还有效用。”
    李成梁看着王文龙手中的茶杯,良久,举起小盏和他碰了一下,一口便将杯酒喝下:“好,我依你这条。”
    王文龙稍稍放心:李家军还是有战斗力的,而且在辽东也没有第二支军事力量可以给此时的明朝选了。
    所谓关宁铁骑基本就是以李家军士集团为基础,一直到明朝在东北的最后一支骑兵,吴三桂手下的关宁铁骑,那也是从李家之中分化出去的——吴三桂的骑兵来自父亲吴襄,而吴襄是祖大定、祖大寿的妹夫,妥妥的李家军事集团外围。
    李家子弟对于大明的忠诚度也是不错,李家九虎将除去病死和自杀的,都是死在和外族的对抗之中,投敌的比例比起其他的辽东家族相当低。
    最重要是李成梁没有其他选择,李家不可能放弃兵权,否则不需要外力推动,这个家族自己就会垮掉。
    所以只要向李成梁指明未来大明和建州女真必有一战,不愿放弃军权的李家就只有整军备武这一条路。
    李成梁端着酒杯道:“我鼓励家中儿郎好生操练是真,但我家族甚大,总有一些不愿打仗的孩儿……”
    王文龙道:“这便是第二条路了,不想打仗那就让他们好好读书,不失为富家翁,若想再安全一些,便去朝鲜吧,或者去海外。”
    李成梁皱眉问道:“不能进关吗?”
    王文龙摇头:“辽东不宁,天下何安?进关也不能保全身家性命,反而会因为异地而处而成为人家眼中的肥羊。”????“这也太憋屈了,”李成梁摇头笑道:“某家还是嘱咐儿郎们勇敢作战吧,这也就是某家老了,若是放在二十年前,努尔哈赤?呵,我带一标人去,登时便将他的赫图阿拉给灭了!”
    李成梁已经有些醉意,王文龙将他说的话当成吹牛,这几十年李成梁经常组织明军远征女真人的城池,而且是真打,常能看到一战剿灭上千人的战绩,李成梁在辽东的赫赫威名就是这么一仗一仗打出来的。
    但努尔哈赤可不是那些只坐拥一两个城池的女真酋长可比,努尔哈赤已经把不听话的部落首领杀了一批,调动关外战略资源的能力,比起现在行政处处被大家族干涉的辽东都司还要高。
    原历史上李家在军中的子弟几乎全在与后金的作战中丧命,能够传到后世的只有三支。
    一支弃武从文,成为辽东名仕,度过了明末乱世,到满清时期还考了功名。
    一支逃往朝鲜,并且在认祖时给自己往李唐攀扯,也就是后世半岛上的“陇西李氏”。
    最后一支的选择是投降满清,这个选择王文龙没说,一来怕李成梁生气,二来努尔哈赤也不会接受李家嫡系的子弟投靠,他还怕李家有贰心呢,后世投降满清的铁岭李家是李成梁叔伯的后代,李家的旁系。
    李成梁醉眼看着王文龙说:“你这小子有些意思,某家便教你一个乖——别当那什么太常中丞了,赶快辞官跑路吧,免得被人整死。”
    王文龙笑道:“伯爷何以如此说?”
    “笑?”李成梁指着王文龙道:“之前宽甸六堡撤房之事还在未定之天,没人敢动你,现在大事已成,天下人都以为你愿已足。上边人物还不是想折腾你就折腾?即使把你贬官云贵,满朝也只会说你是个忠臣,受苦受罪的是你自己。”
    王文龙点头同意,“确然如此。”
    李成梁说完话见他并没多少惊讶神色,终于反应过来,摆手笑道:“你王建阳怎么会算不到这些?是某家多嘴了……”
    “学生要多谢宁远伯关爱提醒。”
    “关爱个屁?”李成梁笑道:“你要早一月来我府上,我早叫人打断你腿了!”
    王文龙也笑道:“那便更要多谢伯爷手下留情,喝酒。”
    屋外李家人看得奇怪,他们本以为李成梁会好好整治王文龙,却没想到这一老一少两人如此投缘。
    当天下午王文龙被抬回辽阳社学,直接摇着轮椅去找王化贞,一见他便问:“肖乾,我要的东西写好没有?”
    “先生,写好了,你看字句上可否过眼。”
    王化贞的脸色颇为失落,因为王文龙嘱咐他写的是一封辞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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