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看着这些泪眼婆娑的老者,满腹话语哽在心头。她可以轻易将温情的面纱撕碎,她可以再问他们一次,他们端得是谁的碗的道理。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半晌方道:“先生们既认为皇上不肯下定决心是贪恋权位,却仍愿以性命入局,重整朝堂。这份大仁大义,学生感佩于心。可诸位却忘了一件大事。”
    四双眼睛齐齐看向她,杨廷和心中一恸,却知阻拦不得。可让他万万没想到是,李越目光如炬,徐徐开口道:“臣有为国效死之心,君又何尝无恩义之情呢?”
    刘健一惊,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月池红着眼眶道:“皇上五岁就入端本宫了,先帝忙于政务,又体弱多病,太后忙着照顾蔚悼王和太康公主,皇上每日都跟着先生们读书。这么多年的教导辅佐之情,您叫他,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于非命?”
    冷漠的名利场上,突如其来的温情让人措手不及。这些老臣这么多年,接受的都是忠君爱国的教育,即便是朱厚照最一意孤行的时候,他们也从未想过放弃他,而是不断的劝说、恳求。他们要得不是金银财帛,不是权势地位,估计连朱厚照自己都没想到,只要一句顾惜之语,谈一谈回忆,就能叫这些老人震撼不已。
    月池哽咽道:“若打了老鼠,就要碎了玉瓶。皇上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这才难以病愈。而我,我亦不能眼看这局势如此,所以奉命出宫……”
    谢迁早已是泣下沾襟:“可奸佞不除,新政终究是镜花水月。”
    月池道:“若国无栋梁,新政又靠谁来支撑呢?”
    王鳌的双眼早已红肿,他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
    月池幽幽一叹:“我在宣府赴死时,也觉能另辟新天,可结果如何,诸公都看在眼底。一恶去,诸恶尚存。人心的贪欲亘古长存,我们即便死一万次,也不能叫天下无贪无恶。”
    冷冰冰的实话,如刀子一样,扎进在座之人的心底。月池再添了一把火:“压得太狠,最后的反扑就会越猛烈。此时的内阁,能够众志成城,共抗危难。可之后呢,皇上体弱多病,先生们年事已高,如将来……以威行来维系的新政,又当何去何从?”
    刘健沉沉道:“你是认为,无论如何,都是精卫填海,海波难平,为此做投石,不值得吗?”
    月池目不转睛地望向他:“并非是我觉得不值,而是圣上不舍。”
    刘健一窒,他的心头如遭重击:“哪怕会因此放过那些冒犯天威之人?”
    月池垂下眼帘:“皇上说,他还年轻,他可以等。”
    连被暗害的苦楚都能够悉数忍下……刘健低下头,他看到了自己皮包骨的手,干枯干瘪如朽木。他半晌方颤声道:“可正因君恩深重,所以才当以死相报。”
    月池道:“死的确需要勇气,可与恶为伴,探索出一条抑恶扬善的长远道路,却需要比死还大的勇气。”
    月池的话掷地有声:“这才是,我们报答皇爷,最好的办法。先生们,难道不想叫随事考成长长久久地推行下去,不至于沦落到人死政消的下场吗?”
    沉默如洪水般蔓延开来。王鳌此时竟有些迷茫:“可刘瑾府中罪证已出,正如希贤公所述,我们总不能去销毁罪证吧?”
    月池笑道:“先生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谢迁问道:“奇怪什么?”
    月池道:“为什么我在宣府时没有弄死刘瑾,为什么我会将揭破边关真相的重任压在一个老太监身上,为什么他真的肯回来戳破一切。为什么他去到宣府和杨一清一块出征,能帮上大忙大获全胜?”
    她道:“为什么,他已经做了东厂督主,早已是万人之上,还要想方设法去谋逆,谋逆也就罢了,还留下那么多证据等我们去查?”
    这一番说辞,太过惊人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她。月池微微一笑:“不甘心的人,远不止我们。”
    刘健不敢置信道:“那皇上知道吗?”
    月池道:“皇上服下解药后,就知道了真相。”
    谢迁追问道:“真有下毒……那这么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月池道:“代王和江彬。”
    王鳌问道:“江彬是皇上的义子,他为何要这么做?”
    月池苦笑一声:“世上的周东,也不止一个。周东还能装疯卖傻,江彬却是退无可退。所以,当皇上病重,代王向他抛出机会时,他没犹豫多久就应了。”
    直到此时,他们才感觉蒙在眼前的迷雾被揭开。眼明心亮之人都心知肚明,江彬手握重兵,却备受掣肘。他被当成了一把扎向世袭将官的刀,只能沿着皇上给他既定的方针前行,只要稍稍偏离,就会遭到无情的打压。他的命悬在空中,因此日夜难安。
    月池继续娓娓道来:“刘瑾等人围困乾清宫,是因太医诊断不出救治之法,江彬又与内侍勾结颇密。他们虚以委蛇,是因不明对方手中有多少筹码,所以只能打入内部。后来,告诉江彬皇上已然驾崩、诱他入宫,也为了来个瓮中捉鳖,问清这奇毒的来历。可没想到,我却放了把火逃了出去。”
    众人大吃一惊:“火是你放的?!”
    月池无奈道:“千钧一发,我也不敢再耽搁。谁知还会误伤呢?现下想来,我能安然无恙地在宫中养病,也证明他们并未害我之心。”
    她能活蹦乱跳地活着出来,这的确是太反常了。连谢迁都半信半疑道:“难怪闵珪总说,他们神色有异,既不否认查抄的外官罪证是假,问到他们自己是如何叛逆时,又是吞吞吐吐。”
    刘健道:“那他们为何不直言呢!反而叫我们担惊受怕这么久。”
    月池苦笑一声:“皇上中毒,神志不清。走漏了风声,那就是灭顶之灾。他们不曾信过我们,我们也从未信过他们啊。”
    直到此时,所有人才信了六成,除了杨廷和。杨廷和没有问李越,为何在见他们父子时,不说出真相,直到此刻方悉数吐露。而李越也没有向他解释,两次说辞为何截然不同。
    在临别之时,这位内阁首辅才终于开口:“苏秦舌灿莲花,能以何策去叫玉玦圆满?”闵珪,字朝瑛,瑛即为美玉。
    月池扯了扯嘴角,她道:“玉玦既决,再不成环。苏秦无策,宁为李斯。”
    第351章 杜鹃再拜忧天泪
    因为,我亦有自己的私心。
    李斯与韩非同是荀子的弟子, 却关系不睦。韩非入秦时,李斯因担心他威胁自己的地位,所以在秦王面前进谗言, 将他毒杀在狱中。即便有苏秦张仪的辩才, 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内心最根本的坚持。既然没办法获取他的支持,就只能将他赶出权力的中心。
    闵珪一直处于焦虑之中, 在皇上按兵不动,同僚极力摆烂的情况下,他想法办那么多人,实在是太过勉强。可如若就此收手,又怎么对得起乌纱头顶的青天。他眯着眼, 翻阅着眼前厚厚的一叠卷宗,细密端正的小楷, 却在他眼中如墨团一般晕开。孙儿闵如润见状一一替他念诵。
    孩童的声音清朗温润,可他所读出的内容却如石头一般,坠在闵珪的心上。恐怕连谢丕、康海等想出以民间冤案施加舆论压力的人,都没想到,这所有的压力,所有良心的谴责,最后竟都落在闵珪身上。谁叫他身居高位, 又德高望重呢?他既掌一国刑讼,应该继续查案, 为民伸冤。
    哪怕有人身携利刃在家宅旁窥视,哪怕家中有人不幸中毒而亡,他都应该坚持下去, 否则就是失职, 就是胆怯, 就是将前生的清名毁于一旦。这对一个将清名看得比性命还重,将职责看得比什么都高的大员来说,无异于千斤巨石,兜头压下。
    于是,在听罢卷宗之后,他选择继续请旨。孙子乖巧地替他磨墨,他则颤颤巍巍地铺开宣纸。这本该是祖孙和乐之景,可惜这副情景,却被自己的儿子打断。闵纯心急火燎地入门,一见桌上写到一半的奏疏就是泪如雨下。他跪在地上,半晌方凄声道:“爹!您真要拿全家的性命填进去吗!”
    人人都钦佩仰慕英雄,可又有谁真知做英雄家人的苦楚。闵珪与戴珊是多年同僚兼好友,戴珊之孙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们曾多次上门帮忙劝慰。戴夫人几乎哭瞎双眼,三个可怜的孩子疼得日夜哀叫。那样的场景,闵纯几乎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那时,他心中就隐隐有了噩兆,如若父亲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们也会步上戴家的后尘。
    为此,他和其他兄弟,不止一次劝父亲以年事已高之由,归隐故里。闵珪的确动摇数次,特别是当戴珊辞官之后,他真正跟着写一封辞呈。当权力凌驾于法上,当公正在权术面前一文不值时,这个刑部尚书做着又有什么意思。
    可到最后,那封辞官的奏本,还没有写完就被烧毁。皇上的多次信任回护,同僚的苦苦坚持,无一不是挽留,不是挂累。
    在宣府一案后,在粪坑被彻底炸开后,闵珪固然痛心恶心,可在看到那一个个恶人落马后,他却更多是觉畅快。他掌刑名多年,侍奉过三代先帝,弹劾的权贵,恳求彻查的冤案多不胜数,可却从未真正做到,将大明律化作利刃,架在恶徒的脖颈上,叫他们受到惩罚。可那一次,他却在当今身上看到了希望。这一次,彻底绝了他辞官回乡的念头。
    就为了这希望,他强撑着病体,一次又一次地坚持下来,直到今日。面对儿子的哀求,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问了一句:“你把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闵纯听到这样的指责,却觉有些可笑。他眼看闵珪要再次将奏疏放进袖中,终于忍不住顶撞父亲:“圣贤书能让您这奏疏上写得东西变幻为真吗?圣贤书能叫外头围着准备暗杀您的人全部退去吗?圣贤书能叫诚叔活过来吗?!”
    孩子们口中的诚叔,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闵珪动作一顿,他迄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闵诚的样子。那时家乡乌程发了洪水,乡民只能靠鬻儿卖女来活命,而还有许多失去父母的孩童只能活活饿死。他的母亲怜悯这些穷苦人,不仅设置粥铺来救人,还收留了一些孤儿。全家死绝的闵诚就是在那时来到他们家中,给他做了书童。听人说,闵诚和他爷爷一起抱着浮木飘在水面上,等人把他们捞起来时,那个老者身上都散发着尸臭,闵诚却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明明全家都死光了,自己瘦得皮包骨,可闵诚却从来不哭。他天天都笑着,努力地讨好全家人,哄着全家人。他只吃很少很少的饭,却抢着去做活,累到晕倒醒来后,还吓得面色煞白。闵珪迄今还记得,他蜷成一团的样子,他不住地朝母亲磕头,哆哆嗦嗦地求饶:“太太,我没病,我没病!我只是眯了一会儿,我能干活的,我能干活的!求您别把我撵出去!”
    他们全家为此既怜悯又无奈,好不容易劝他安心了下来。随着他在家中留得日子越长,他才变得不那么拘谨,只是干活还是依然勤勉。他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而闵珪第一次见到他哭,是在他到家第一年除夕。他独自端着碗,缩在角落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进面汤中,又被他一口一口喝掉,一点儿都没剩下。面对这样深切的哀恸,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可到了个时候,谁还会忍心一言不发呢。
    闵珪迄今还记得,自己当时干瘪的劝慰,他那时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即便在这样的时候,都要不忘炫耀自己的能耐。他对闵诚道:“你在我们家,一定能足食丰衣。你的亲故虽回不来了,可我日后必能金榜题名,直上青云,待我为官之后,一定泽被百姓,那时天下就不会有你这样的可怜人了。”
    或许连闵诚自个儿都不记得这番话了,可他却一直记得,他的确金榜题名,直上青云,官居二品,位高权重。可这天下,仍不少可怜人。就跟了他几十年的闵诚,也是因为吃下他所赐的补汤,一命呜呼。多高明的伎俩,将一点点雷公藤粉混在他的补汤中。如不是他那日心烦意乱不思饮食,如不是闵诚正好来探他,这时倒下的就该是他了。
    八十七岁的闵诚就是在这个书房,他刚刚还在说自己的孙子娶亲的趣事,可下一刻就头晕目眩,肚子发疼,在地上不住打滚,嚎叫挣扎。
    闵珪明白,孩子们是被吓着了。可他是一家之主,是一国的大司寇,要是连他都害怕了,皇上该怎么办,那些年轻人、穷苦人,又该怎么办?他不能害怕。
    八十八岁的闵珪又一次站了起来,他要穿上官服,再一次去宫门求见。儿子闵纯已是涕泗横流。孙儿闵如润早已因父亲和爷爷的争吵而不知所措。
    月池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这才是她出宫后的第三日。闵珪见到她,十分震惊。而月池却对他的举动,毫不意外。她在劝说无果后,并不觉得有多沮丧,而是对他道:“您既然执意要去,我也不拦您,只求您在去之前,跟我去见一个人。”
    苏州阊门外有一恶少,名叫张文学。他家论关系,是刑部侍郎张鸾的同宗,年年也多有孝敬。仰仗着这个族伯,张文学在苏州寻衅闹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弘治十七年的盂兰盆会,张文学和一众恶少在元妙观外凑热闹,对过往妇女评头品足,逮住机会就想调戏,就是在这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貌美如花的顾氏。
    顾氏察觉到了这登徒子的视线,不由狠狠剜了他一眼。可在这张文学看来,这却是顾氏对他有意的表现。他丝毫不在意顾氏还带着孩子,腆着脸凑了上前。谁知,他刚碰着顾氏的手,就挨了她一记耳光。
    张文学横行肆意这么多年,如今却挨了这一下,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当即和顾氏厮打起来。顾氏只是寻常妇人,怎么打得过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眼看就要不敌。就在这时,她身边带着的那个五岁的小女孩,便扑上来抱住张文学的腿,张口就咬。
    张文学正打到了气头上,一时吃痛,一巴掌就将小女孩打倒在地。即便如此,他还不解气,竟上前重重踢了几脚。五岁的女孩,哪里受的住这样的折磨,当即口吐鲜血死了。
    顾氏见状,嚎啕大哭。周围的人也扑上前来,将张文学拿住送官查办。张文学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人证物证俱在,按理说是板上钉钉的死刑。可架不住张文学有刑部侍郎这门远亲啊。张文学之父就扯着张鸾的虎皮,对顾氏的娘家和夫家威逼利诱,终于迫使两家松口,串通供词,竟然称这个小女孩是在路上,被张文学家的驴踢死的。
    牲畜踢死人,不是主人故意为之,依照《大明律》:“凡无故于街市、镇店驰骤车马,因而伤人者,减凡斗伤一等;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张文学因此免于死刑。他爹又给县官送了厚利,最后连板子也是走了过场,过了这么些年又回苏州来继续享福。
    顾氏眼见害死女儿的凶手,这般逍遥法外,早就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在知晓能够上京来告时,果断逼着丈夫李四递了状纸。然而,随着在京中耽搁的时日越久,这对夫妻越发忐忑。
    在张鸾遣人来劝说后,丈夫李四再次动摇了。在破旧的客栈里,他对顾氏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成,那么大的官老爷,咱们这无权无势的怎么告?”
    顾氏双眼发红:“可那几个老爷说了,他们会帮我们做主的!”
    李四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说你这个婆娘不晓事,他们就拿咱们家的事当个棒槌。能锤下那谁最好,锤不下去也是咱们诬告。死得也是我们,你知道吗!”
    顾氏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四有些害怕,他短暂地避开妻子的目光,随即又正视她道:“我是觉得,大丫的事,要不还是算了……”
    这么多年的夫妻,顾氏如何会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此时的神色,就和他当年与张家和解时一样。她忍不住笑出声,这么多年良心折磨,她一闭眼就梦见小女儿鲜血淋漓的身影,让她早就不复当年的青春美貌。她道:“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又给了你多少金银财宝,让你又愿意再卖一次大丫?!”
    李四嘟嘟囔囔道:“别说得那么难听……”
    顾氏已是歇斯底里:“你敢做,还怕我说吗?”
    她这般打闹不休,李四听得心烦意乱,渐渐没了耐心。他骂道:“行了!没完没了。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顾家的用心。无非是听说,张文学杀的是咱们家大丫是幼女,按律要把张家的一半财产都赔给我们。他们动了心了,这才撺掇你来闹。不都是为了钱吗,你这么哭哭啼啼地干什么!”
    顾氏如遭雷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李四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的声气又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心疼大丫。那也是我的闺女,我能不疼吗?可你,你总得为我们家考虑考虑。我就是个杀猪的,你这么多年连个蛋也没下……万一我们死在这儿,老李家就要绝后了。张文学那个狗东西做了那么多孽,天一定会收他的。咱们没必要冒这种险……”
    他起身拿回一匣一匣的珠宝,递到顾氏面前:“你看,只要咱们松口,这些都是咱们的了。还有十几张地契……这加起来,比张文学全家的钱都多啊!”
    顾氏一震,她的重点完全偏移:“他们肯给这么多,就说明他们害怕了,那些老爷没有骗我们,只要我们坚持告,一定能给大丫讨回公道!”
    李四说的口干舌燥,顾氏却还是一意孤行。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这是给咱们改供词的钱。”
    顾氏一愣:“改什么供词?”
    李四苦口婆心道:“你想啊,当年是我们亲自签字画押,说是张文学家的驴踢死的大丫,现在咱们又改供词。这不是告诉所有人,是咱们狼心狗肺,连闺女的命都肯卖吗?当年审案的时候,我们不说实话,如今又来告状,这总得找个理由吧。张老爷要我们,在刑堂上挨了板子之后,再招供说是刑部尚书闵珪为了排除异己,这才把我们搜罗来……”
    顾氏看着自己的丈夫,就像看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闵尚书一直在我们奔走,他还给我们送了银钱,让我们在京安心等候!”
    李四呸道:“你别被这些小恩小惠骗了,他也没安好心,这些当官的,心早就烂透了,怎么可能诚心为咱们老百姓伸冤。他还不是想借我们,弄下去姓张的。反正他们都是狗咬狗,那当然是谁给的多,我帮谁说话了。”【1】
    后续的争吵厮打,隔壁房间的两人已然听不下去了。闵纯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他抱着闵珪的膝盖,泪流满面,轻声叫着:“爹,爹,您别这样,您别这样……”
    闵珪仿佛凝固成了一具石像,他直愣愣地望着角落,一言不发。
    月池就这么静静坐在一旁,她听到顾氏在丈夫休妻的威胁下,终于决定妥协,打算听丈夫话,给女儿做一场盛大的法事,告慰她的在天之灵。隔壁的哭声和此地的哭声交织在了一处。她看到,闵珪的眼角滚落浑浊的泪水。她想,她是真正将这位老先生的心,彻底打碎了。试问一个心碎之人,又如何能战斗下去呢?他会在儿子的劝慰下,顺理成章地辞官回乡。失去了这个阻碍,她的计划能推行得更为顺畅。
    然而,让她万万没想的是,在长久的沉默后,闵珪艰难地转过头,他看向月池:“含章,多谢。只可惜,你的好意。老夫只能……辜负了。”
    月池一怔,闵纯却先她一步爆发:“爹,那些黑心烂肺的人,是什么样的,您都亲耳听到了。就这样,您还要去上奏?!”
    闵珪扯了扯嘴角,他只说了一个字:“是。”
    闵纯已然浑身发抖,他看着自己敬仰的父亲,就像看着一个疯子:“那我们呢?我们你都不顾了吗?那些恶民,他们就活该去死……全家死光都是他们自己活该……你却还要为这些人,赔上自己,赔上我们……你病了,你一定是病了!”
    闵珪摇摇头,他摸着儿子的头:“儿啊,不是爹病了,而你的心智还不够坚定。”
    他缓缓道:“唯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2】你们没听过吗?谁犯了法,就要依法论处。皇亲如此、官员如此、庶民更当如此。奉法、执法,是老夫的责任,如因外力扰乱心绪,就将责任抛到一旁,那老夫和这对愚夫妇,又有何分别呢?”
    月池一震,这就是闵珪,这就是视法至上,为了维护法理不惜一切的闵珪。她道:“哪怕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您也不后悔吗?”
    闵珪微微一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3】我当在道前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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