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少年
    湖面阔大,里面映着一个更为阔大的天空。漂浮的班昭在其中几乎可忽略不计,或许只是一只天空悬停的鸟在湖里的映射。偏这时,能看见一叶小舟,在湖面上滑行,竟在镜面上留下了一道横线。
    班昭满目空洞,浑不理这小舟由远及近。班昭那一刻才体会了二哥剑意里的惘然……这就是惘然了吧?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二哥的心境是这么苦的。为什么呢?她想起二哥心里又悲戚无尽,木然地看着小舟趋近,获救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舟狭长,船头坐着一人,身形修削,身边停着一只白鹤。船横在面前,班昭才看清那舟子上坐着的是一个……少年。
    班昭虽然在悲痛与惘然之中,却瞬间被拔了出来——世上真的有长得如此精致和美丽的……人?
    那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触目的是一头飘逸银发,扎了个草草的髻,插的只是根孤峭的枯枝。肤色白得发亮,好似寒玉雕出的人形,双眉斜飞入鬓,双眼细长,墨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好似有种不屑?不对,更像是倦意。
    班昭总觉得少年的身后笼着一层淡青的氤氲,忽而一目了然,忽而一无所得。
    仙人!
    班昭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仙人却向她伸出冠玉般的手来,班昭不明所以地递出手,被拉上了船。班昭忽地燃起了巨大的希望,张口道:“还有……我二哥……”
    仙人静静地看着班昭,对视下,班昭在那绝美的面目前竟有些窒息感。
    仙人缓缓地摇头。
    班昭一把抓住了仙人的衣袖:“您……可是仙人。”
    “我不是仙人,”声音柔和而干净,“我是散人。”
    “散人?”班昭茫然地抓着美少年的衣袖不撒手。
    “就是个局边人。”少年望向湖岸,“不在局内,也不在局外。不过很久没见过有人入局了。”
    班昭越发不懂了,只固执地抓住他的衣袖摇晃:“救救我二哥!”
    少年指着湖水道:“这里是弱水,不浮一物。”随手拔了身边白鹤的一根羽毛,白鹤大叫一声,振翅而起,很不满地飞向天宇。少年将羽毛置于水上,但见羽毛慢慢沉没无痕……
    弱水?班昭知道古书上记载的弱水。她在给仙奴和花寡妇讲后羿去昆仑山寻找西王母的故事时,有些神怪的细节她没有说——比如弱水。《山海经》说,西王母之国在昆仑之北,有弱水环之。此水浮不起一芥,因而说是水弱,称为弱水。
    班昭颓然松了手,仰头望向那湖心高耸入云的天柱,口里喃喃:“二哥,这里真是你心心念念的西王母神国了……”蓦地泪流满面,再次哀哭起来。
    “他又没死,你哭什么?”少年淡然道。
    “没死?”班昭抬起头来,满脸泪痕,不明所以。
    “你既知这里是西王母神国,难道忘了它又叫不死之国吗?”
    “只知
    道……有不死药……”班昭眼神耀亮起来。
    “这里也叫女巫之国,那些男人她不想见罢了。这弱水只浮她想浮的,比如你,还有我这条船。我要是掉水里,也爬不上来。”
    班昭这才细看身下的船,发现船竟是没有底的,直接就看见了如镜的水面,而自己只是坐在了船舷上。“没有底的船怎么可以……”班昭惊问。
    “因为通透。”
    少年的语气柔和,偏又不容置疑。班昭隐隐觉得此话言疏意远,别有深意,可心里全是二哥,忍不住追问着:“那我二哥……现在在哪儿?可还在这水里?”班昭看着脚边镜面里的自己。
    少年指了指那天柱般的峰顶:“那要问她了。”
    “西王母?”班昭望去,怎么都看不到尽头,“她……就在峰顶?”
    少年笑:“那不是山峰,是一棵树。你听说过建木吧?”
    “知道,《山海经》说建木是天底下第一大树,百仞无枝,立而无影。原来建木是在虞渊的弱水里扎根……”班昭拼命仰头,“这树高得都入云了,比寻木要高上几十倍吧。”
    “寻木算什么?”少年哂笑,“都广被称为天梯,就是因着建木,而不是因为山峰。建木本来上接天外,神明古帝都由此上下,你说会有多高?后来天帝颛顼绝地天通,不让人神来往,一斧斩断了建木。你看到的只是一个树桩罢了。不过,她就将神国建在这个树桩上了。”
    班昭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才识限制了想象力,树桩上可建国度,那建木究竟是个什么体量?少年的船越靠近湖心,班昭越能体会到建木的雄伟……
    “神国只有女人才能去吗?”班昭问。
    “是女巫。”少年的眉目转过来,美得班昭有些不敢正视,“男人嘛,上古时,后羿来过一回。一千年前,周穆王来过一次。现在,就是我了。后羿过这弱水,据说是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腰,绳子一头拴在箭上,把自己射到了上面。周穆王的八骏,有一匹叫翻羽的马,又叫绿耳,有鹤一般的翅膀,直接驮了周穆王上去。不像我,只能靠这船……”
    突然天际传来一阵难以名状的巨响,犹如滚雷,又像嘶吼,悠悠不绝,随之天地震颤,连弱水都荡出涟漪,传向远岸。建木的高处,其实只是山腰,散出流动的“雾气”,里面星星点点地闪动,班昭细看才知是惊飞出的“飞鸟”。如果能升空近看,班昭一定会惊异这些鸟的巨大,和形象的怪异。连虞渊里的群兽都奔逃远避,更不要说弱水边观望的群狰,早就呼嚎飞窜……
    少年叹口气:“别害怕,是王母。”
    班昭惊道:“古书上说,西王母长发豹尾,玉冠虎齿,山巅一啸,便天地震颤,鸟兽奔逃……刚才是她……在叫吗?”
    少年淡淡一笑,犹如春暖花开:“这也能信?刚才不过是王母叹口气罢了。”
    小舟越来越靠近湖心,建木身上的纹理清晰起来,越发分不清是山石嶙峋还是树瘿斑
    驳,整体呈青褐色。
    “要救二哥,一定要去求……王母吗?”班昭忽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上去便知道了。”少年的银发飘飞起来。
    “我一定要救出我二哥!”班昭的面容孤绝而坚定,哪怕是见死神刑杀之祖西王母。
    少年在船头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班昭。
    班昭不知不觉地脸在发烧,低头道:“谢谢你!我叫班昭,你呢?”
    “我叫丹。”
    “你看着好小啊,有多少岁呀?”班昭大着胆子问。
    少年抬头看向高处,吹了个口哨,那白鹤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回了船头:“我的年纪,还没它大。”
    “哦,”班昭一下子就放松了:“那我叫你……小丹可以吗?”
    少年又笑,仿佛雾气都散开了:“随你便。”
    还未到湖心的建木之下,班昭发现树根高如雄关城墙,盘桓涌动犹如巨龙,慢慢伸入弱水之中……小舟荡进了两株裸根之间,就像进入了一个峡谷。“谷”身结满绿苔,青碧沁人,上面又生满蔓藤杂花,花朵硕大,以可见的速度慢慢蠕动伸展,更显斑斓妖异。
    如此前进了几里,才真正到达了树下。少年一推,班昭几乎惊叫,却发现自己已经下了船,站在了岸上,听见少年在身后道:“进去吧。”
    班昭抬眼看见了树身——也就是“峡谷”的尽头,是一个极高的,分布着细密纹样、却像天然长出来的拱形大门。班昭粗看这门上的纹理,有藤蔓依附在上边,没有一根直线,婉转延伸,优美迷幻,好似左右门对称,细看绝不相似。班昭在纹理里好像迷失了,觉得里面有河图洛书,有易经术数,有天象地理,好像是整个世界的秘密……一时竟又参透不了,记不清晰,不由想,要是二哥在就好了,他就是个记忆机器。
    一阵眩晕,班昭颓然坐倒,回头问:“我该怎么进去?”
    这才发现那美少年早已人舟俱隐,消逝不见了。
    班昭高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只好走到门前,看清藤蔓之后透出的暗色晶石的光泽,用手细细拨开门上斑驳的枝藤,门面露出幽暗的藏青色质地的花纹,花纹围拢着好像一只眼的图案,眼的中心有一个锁孔,似瞳仁。看着锁孔的形状,班昭心有所动,掏出仙奴所赠的、大巫留下的、其实含着班昭舌尖血的玉玦,缓缓按了上去,堪堪配上锁眼。“眼睛”陡然亮了起来,那光随着花纹传递四周,慢慢蔓延到整扇大门,门好似震动起来……开始有日久年深的尘土落下来,还有藤蔓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大门开启了一道缝隙。
    对巨门来说只是一道缝隙,在班昭看来竟阔达一丈。班昭向门内望去,幽暗难辨,试探着走进去,身后的巨门缓缓关闭。
    那少年并非踏舟远去,而是孤峭地站在山陇般的巨根上俯视着,银发和衣衫无风自动,飘逸出尘。
    “果然是她选中的人。”少年轻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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