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态自然不一样,人也年轻。对他来说,这瓜当然甜。但恐怕许多人觉得,不如我关起门来自由自在,你别打扰我。
    可是凡事能遂他们所愿吗?
    管得了自己,管不了别人。
    不是大明,就可能是什么别的大国、强国最终去敲门。
    已经不是上古时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的年代了。
    其实和朱载墀想的不同,不少人其实松了一口气。
    看来大明确实是停下脚步了,这一回没有咄咄逼人,没有强行要求他们怎么在内部推行新制、施善政于民。
    之前冒头的蒙元、缅甸、交趾、女真,这次自然是被锤得极狠,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相反,和大明之间更加顺畅的贸易关系、感受上比过去更平等一些了的礼交关系,让人感到松弛。
    一家人的说法也很亲切。
    大明不再以册封的身份把他们看做臣,谁递了国书来继续被承认、建交有着请求册封同等的权威性,这一点本质上没有改变。
    能够做到这一点,就能消除巨大的对内对外压力。
    没有照相机,但有画师,有国书。
    祈年殿秋日里阳光下,午后诸多国主一同饮茶,端的是亲善和睦。
    大明准备极为充足,这一回,每个国家的国主都不是着大明册封用的官服。织造局早就奉命,依据诸多国家的服饰习俗织办了符合他们身份和特点的衣袍。
    祈年殿一层层的圜丘之上,最上层是国主们笑着饮茶、叙话的场景。
    下面则有许多画师在案桌上挥毫泼墨,文徵明仍在,身子骨硬朗得很,这谁说理去?
    这个景象要画下来的,每国之主都有一份。既有所有国主各具衣袍、汇聚一堂的全景,也有他们的个人绘像。
    在抵达京城之前,他们没有想到自己是当真被作为一国之主尊重着对待的。
    在他们心目之中比他们要厉害得多的大明重臣,每一个参策都会专门对接一个国主,让他们感受到大明贵宾的待遇。
    并非朝贡,但他们的贺礼都获得了回礼,是久违的回礼价值高过他们。
    朱厚熜很舍得——攻灭多国,缴获多少?
    重要的是后面。
    作为大明太子,朱载墌也在这里经历着他离京前最后的一件事。
    站在父亲身后,他听着父亲与柔佛苏丹、兀良哈汗王谈笑风土人情。
    脑海中却想起今早从斋宫出发前父皇说的话:爹接下来这半生,就为你埋着将来的伏笔了。对这些国家的渗透、一些势力的拉拢,一代人的时间下来不知能酝酿出多少变数。寰明联邦这个平台,就是你今后在越北要不断关注的,你点一个人,朕让他来主持这里的日常事务,与各国使节打交道。等你坐上了这个位置,还有诸多创下大功绩、树立威望的机会。
    从年初到现在,半年的时间过去了。
    从最初得知要赴越北的晴天霹雳,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朱载墌确实感受着父亲的一片苦心。
    现在他的目光又望向不远处坐着的,和暹罗阿瑜陀耶的国主盖法交谈着的大哥。
    之前在祈年殿里,大明向诸国昭示了对缅甸、交趾、女真那边的处置。
    除越北这个永乐年间本就是大明实土的地方收复设省外,南交趾设越南国,以越王为国主。
    缅甸那边,下缅甸给了大明第一个真正封为异姓王、贵为一国国主的沐绍勋,国号称苍南。此外又设孟养、木邦、蒲甘三国,各以大明三家藩王过去联姻为主。而复国的兰纳国,自然是以朱厚熜与兰纳王妹所生的八皇子为国主。
    盖法竟然来了,冒着权臣篡位的风险来了,做主交还了侵夺的兰纳旧地及许多新地盘,就是为了获得大明的认可和帮助帮他剪除那权臣。
    所以现在朱载墌看着和大哥相谈甚欢的盖法,心里感觉有些荒谬。
    既由于内忧、又由于到北京后受到的礼遇而昏了头脑吗?引狼入室也不外如是。
    当然了,如果大哥的将来有了更明确的可能,他到了越北倒是能与之相处得宜——至少在大哥那边出兵帮助盖法的过程里,越北能够输运粮草支持他。
    在大明慈父亲自交待过的仪典基调之中,大明顶尖老戏骨们一个个尊重的礼仪、一声声尊敬的“殿下”让多少人迷失了不知道。但是夜的晚宴上,大明文坛俊杰们不知写出了多少赞颂联邦亲睦的命题诗赋。
    那可是大明文坛最顶尖的高手们单独写的一篇篇《敬xx国》、《xx赋》,拿回去裱起来,又能回味很多年。
    其中甚至有杨慎这个昔年状元、大明前任宰相。
    朱厚熜随后拉着他的手:“难为用修了!”
    “……为大明计,臣……”他都难以想象将来青史上会如何评述他今晚的行为。
    皇帝亲自安排大明顶级重臣,文坛、画坛、书法坛的顶级大家们,这段时间里不知用多少作品让那些藩国国主、使臣感受着大明的文艺风流、朋友情谊。
    一切为了今后二十年鼎定新关系、埋下新伏笔。
    雷霆出击之后收兵安定,再之后便是此等亲善、此等尊重,先惊吓再甜蜜,多半就迷糊麻了。
    在嘉靖朝这样的朝堂之上,谁不是演技高超?
    何况是奉旨演戏,演好了便是大功。
    大功便有大赏。
    自天地坛那边的“峰会”结束,皇帝再回紫禁城之后,便是国议殿前的大封赏。
    郭勋、俞大猷、马芳、薛翰、严世蕃……在灭国之战中立下大功、现在又抵京了的武将,在内在外的,封赏不知凡几。
    杨慎、毛伯温、夏言、张经、杨博……要致仕、要去藩国和新归实土的文臣,也有予以尊荣。
    崔元、陆炳、余承业……诸多国戚,忠心不贰多年,也都有个阶段性的功衔褒奖。
    郭勋熬到了现在,熬过了一次北征,他这个从朱厚熜继位之初就旗帜鲜明站在皇帝这边的憨憨终于收获大明最顶尖的待遇:有了王号,翼王虽然只有自己还能尊享个余生两三年,但儿子袭爵就是国公,他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自己了。
    杨慎早早就白了头,可他父子两代穷尽一生,都做到了文臣最高的位置,现在还有了国公尊位。哪怕儿子才干不足,都有一个侯爵之位等着他。
    沐绍勋是苍南王,严春生将是镇西王,外藩大将封公不少,但大家更注目的是俞大猷、马芳。
    本就是瀚海侯,俞大猷只封秦国公,可这封号可是秦,而且俞大猷仍留大明为将来军方一等一的人物啊!
    马芳则是仍旧年轻,此前也并无爵衔,只封了定北侯。任北庭都护府定北营提督,他的将来还有机会。
    戚继光更年轻,这次只是先升品级到了东洋海师任游击将军,后面开拓南洋,他也有的是机会。
    “唐太宗有凌烟阁,那是二十四功臣助李唐鼎定天下!朕则设英杰殿与碑林于午门上下,千百年后,只要紫禁城仍在,佐朕及子孙鼎定大同天下的,就在其间受后人礼敬赞颂!”
    一道道封赏旨意念完了,朱厚熜站了起来朗声开口。
    “如今是大明开国虚一百八十年,再有二十年,朕大抵是还健在的。开国二百年,君臣可有这等雄心,煌煌大明并未盛极转衰,反而蒸蒸日上?”
    严嵩最会来事,顿时高呼道:“陛下万寿,气吞万古。日月不堕,丹宸永固。青史昭昭,大明再造,开国二百载也只如陛下少年初登大宝时,还有无垠天地可展拳脚。天下大同,代代先贤良臣神往数千年,实自今日始!功业未成,大明不敢称盛,臣等不敢懈怠!”
    总辅开口,新得封赏的重臣,眼馋的四五六七品,顿时学着连声称颂。
    “天下大同,实自今日始!功业未成,臣等不敢懈怠!”
    朱厚熜受着这些,一遍遍地强调,也是一种侵润。
    “说得好!”
    人到中年的皇帝仍旧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朕也不会懈怠!”朱厚熜眼睛瞥了瞥,“吴承恩何在?”
    “……臣在。”
    朱厚熜点了点头:“吴卿伴朕归祭,多年闲谈,年余奋笔,《大同仙明记》首卷初成。朕以少年继大位,二十余载听多了圣明赞颂,卿等常说朕乃神君降世,朕所思所想,的确非凡。这首卷,先刊印传阅百官吧。大同盛世,确实才刚开始。这条路走下去,终将走到什么飞天入地的神仙日子,朕愿与卿等一同畅想一二。”
    于是大封赏的现场,竟是皇帝命人分发某小说第一卷 。
    自不可能当场就看,皇帝还在继续说话。
    “老臣为国竭力,中坚前程可期,新进各有所长,大明的将来可以是什么模样?君臣三不负,上不负天理公心,中不负权位尊荣,下不负黎民百姓。唯此三不负,文武尽可搏官位、搏功劳,朕瞧着你们为大明大同基业施展才干,便无猜忌之理。”
    “太子要去越北,朕的儿子们、宗室、勋戚,也安排了许多。朕锻炼他们,信重他们,就是希望你们也看得更高、更远。继位之初,朕问何以富国。今日大明,其富其强,几倍于初?将来大明,其富贵、强盛、恣意,更将是多少倍于今?争斗,不是坏事。斗而不破,共往一处君臣万民都能享到更大富贵、仙世一般的大明走,才是正道。”
    “诸国国主齐聚京城,天下之大只见一隅!朕将他们待做一家人,是因为朕已将自己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现在,只是朕这么想。但看完了这《大同仙明记》,朕希望你们也有这样的豪情,有这样的愿景!”
    “东洋之东,还有沃土;南洋之南,仍有天地;西洋之滨,已自兴起。九天之上,星辰列张!”
    一口气说到这里,朱厚熜顿了顿,而后怅惋地说道:“人寿有穷时,故而朕只能先畅想那仙世。但没关系,朕的子嗣,卿等子嗣,我华夏万民的子嗣,心中有了那图景,便知该往何处行。”
    “先秦时,先贤追怀上古,于乱世中有大同盛世之念,那是他们的畅想。”
    “这个畅想,激励了一代代读书人,千百年来明君贤臣想法子一点点靠近。”
    “今日,朕与卿等,也开始新的畅想,以此共勉……”
    大朝会上,将近正午的阳光自大殿南面照进来。
    大明皇帝说着他的畅想,说着说着,久远的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只不过他的这个畅想里,是天下一统,天下大同。炎黄子孙人人如龙,以飞天遁地之能,织就星辰大海之梦。
    这些很虚,可是中国治下,那数十亿的子民,那掌握一星资源财力,那人均人瑞的寿命和衣食无忧的盛景,是更加具体、更加令人心驰神往的。
    大明皇帝好像在说一个梦境,参加完今天朝会后就将“赴职”的朱载墌却终于感受到父亲的眼睛盯在哪里。
    他看得那么远,所以对自己之前只看到二三十年后而失望吧?
    哪怕自己只能看一百年、五十年,也许都会有不同的感悟。
    朱厚熜说完了他想描述的,在安静的大殿之中望了望群臣的表情。
    有的人有些疲惫,有的人若有所思,有的人心情激荡。
    他再远远望了望殿外的日光和影子,心里坦然地笑了笑:“故有天下大同党,君臣须同此志。卿等信此志深浅,无碍。君臣行此志,要紧。论迹不论心,诸卿,有容,乃大。”
    许多人心头一凛,再次纷纷表态。
    朱厚熜只是含笑颔首:“散朝,摆宴,为功臣贺!待到开国二百载,能不能再办个大同盛典,且看将来!”
    国议殿内,大明天子把方向指到了不知几百年后。
    但此刻,只是照例有山呼万岁,齐称圣明。
    老臣是不去想那什么大同盛典了的。
    但是国议殿内外,唐顺之、徐阶、高拱、俞大猷、戚继光、张居正……
    他们知道,皇帝这些话是说给他们这些中青一代听的,是告诉他们今后的方向何在。
    和皇帝在这条路上同道而行,将来的那个盛典上,就是他们陪伴年迈的皇帝,以大明重臣的身份登台。
    那也将是这位古往今来堪称前无古人的一代君王毕生功业的总结了。
    跪拜在地抬起头来之后,张居正忽然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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