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纤细修长,而对比他的手,却显得小巧而柔软,可他却摆弄她的手指,让她的手做出这样的一个手势。
    晚晚倚在他怀中,安静地看着他和她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她心底,忽然腾生出一丝异样的滋味。
    容厌嗓音轻而温润,平稳地像是在说一些类似于“今日天气不错”这样日常的话。
    “这个位置,象征着说一不二的权利。可在我真正掌权之前,也做过许多违背我意愿的事,我也短暂地弯腰对人做过许多妥协和退让。想要坐稳这个位置,人的心意并不重要,利益在前,上一刻还相看两厌、互相攻讦的政敌,下一刻就能言笑晏晏推心置腹,像是相识已久的旧友。就算再厌恶对面的人,也得能心平气和,仅仅是因为他有用。而等到他没有用时……”
    他轻轻将她的手掌合拢,一切都在不言中。
    “谁都一样。”
    “或许你会觉得,这很虚伪,也很小人。为利益所驱使,像一个被权利操纵的怪物。可是这条路就是这样肮脏,这世上没有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的人,没有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的事。皇权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不仅在于朝堂的正统,也在于兵权的威慑和在各族之间的斡旋平衡。眼下上陵周围兵力削弱,算不上生死危急的关头,却也不再是之前的固若金汤。”
    晚晚静静听着。
    “你是想说,我也会遇到和我有龃龉的人,需要我在那时也伪装一下吗?”
    她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容厌凝视着她,忽然就生出不想再继续下去的不忍。
    她不会喜欢让她自己变得虚伪。
    他唇瓣微微分开,她的话他最终没有点头应是。
    “只要我在,晚晚,别人不行,但你可以随心所欲。”
    她的手被他拢在掌心。
    他轻声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帮助你实现。”
    晚晚嗓音轻轻响起,“那我想做坏事怎么办?”
    容厌不假思索道:“那就做。”
    晚晚被逗笑了,“你可是皇帝,又不是昏君,怎么能那么没有原则。”
    容厌道:“我一直都是这样。”
    他也笑了出来:“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试过了,我做不成张群玉那样有胸怀的如玉君子,我就是只看得见眼前人的卑劣小人。”
    他心里没有任何人时,他唯自己兴致行事。
    他心里有她时,那她就是他的原则。
    晚晚在他怀中安静地倚着,许久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她心中是热热的、又酥麻又胀的感受。
    容厌轻轻补充道:“只要我在。”
    只要他在,她就可以是世上最无拘无束的人。
    可是离开近在眼前。
    晚晚道:“等到你我不在一处了……”
    她没能说下去。
    以后的事……以后自然会知道。
    容厌好一会儿才答:“晚晚,不管哪种境地,就算我不在了,我也不会让你没有选择,信一信我。选择只会在你这边。”
    晚晚曾以为,她好像除了江南的几位同门名医师兄师姐,便一无所有,身似浮萍。与他不过一年并不算和睦的夫妻,她好像一夕之间就能得到许许多多的倚仗。
    容厌很能让人安心。
    晚晚靠在他身上,舒适地微微眯着眼睛去看窗外。
    外面鸟雀啼鸣,万物恣意生长。
    “在你身边,一不留神就会堕落。”
    她可以温柔,可以凶狠,可以体贴,也可以冷漠。可以选择不那么依靠自己而依附于他,也可以借着他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让她有时候也会生出懒惰的想法,他若是能一直这样对她好,就这样舒适地呆在他身边似乎也未尝不可。
    可这念头只是一个念头。
    她做不到让她的世界只有他,她还有更需要她去做、她也更想要去做的事。
    容厌收紧了手臂,在她耳后温声笑道:“是吗,那你要不要堕落?我虽然有许多不好,可是我都会改,不会再犯,总能做到你最喜欢的模样。”
    缱绻的话语,暧昧地耳鬓厮磨。
    容厌不动声色地笑吟吟试探。
    晚晚低头看着两人紧紧交缠的手指,没等她再细想,容厌便补充道:“我不是要阻拦你等到约定期限之后离开的意思。只是,我总觉得接下来几日好像一眨眼就会过去,难免胡思乱想。”
    晚晚听着他的补充,心软和果决在脑海中交织,最后,她嗓音轻而细微,道:“容厌,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试探被温柔地推回。
    容厌没有说话。
    片刻,他笑了一下。
    他眼眸中的光芒摇摇欲坠,像是烧尽了烛油,逐渐熄灭的灯火。
    浑身冰冷。
    “很好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若不是舍不得让她再受委屈,若不是不忍心看到她心怀恨意,若不是想要留住她眼里的生机,他会对她做尽掠夺之事,会是天底下最恶劣的人。
    晚晚从他怀抱中直起身,伸了下懒腰,笑盈盈道:“朝政之事我知道了,你如何处事,我记性很好,都可以学会做到。若你不在时,遇到什么事,我也会权衡。在其位谋其政,无论是巩固皇权还是为朝臣君、为天下君,你都无愧于位,没有小人之说。”
    她有些不习惯和容厌说些这样温情的话。
    视线撇到桌面上的纸张,晚晚立刻拿起一张手稿,脊背打直,正色了些,道:“你自己看,若是哪里有疑问,可以问一问我。”
    容厌从方才的情绪中回过神,也不再说些别的,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将下颌轻轻压在她肩上,看了会儿,模样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微笑着叹息,“我体内毒性那么复杂,好像许多药物都碰不得,稍有不慎就有药性相冲……我好像确实很麻烦。”
    晚晚松了一口气,侧过脸颊看着他道:“复杂也有复杂的好处。因为各种毒素堆积,许多致命的毒药,在你身上反而不一定立刻致命。”
    所以当初才能在他身上试药。
    她握了握他的手背。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
    容厌随手翻开一页,看着她道:“这里不懂。”
    晚晚俯身去看,而后仔仔细细去同他解释。
    容厌安静地听着她认真讲着她对他体内各种毒素的钻研。
    如何去解,如何在解其中一种毒素时,不打破体内余毒的平衡。
    最后的这一轮解毒,是将最难平衡的几种毒药留在一处,只要他的身体撑得住毒性的一一化解,毒药一一散去,他会得到一个不再受头疾影响、不再时常毒发的身体。
    太医令擅长将养身体,有太医令悉心调理,有天下最名贵的药材蕴养,他身体就算有亏损,也不会影响他太多寿数。
    晚晚道:“最后的几味毒毒性多变,难以完全融洽地压制,所以我需要在能维持那几味毒平衡的时间里,让你的身体处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里,尽快解掉最后的那几味毒。这段时间里,千万不能出错打破这平衡,这几味毒若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发作,后果不堪设想,我也不知道,到时候我还能不能救你。”
    她认真地警告:“你平日一定要小心,我不入口的东西,你也不能入口,我不让你碰的东西、不让你去的地方,你都要听我的。”
    容厌轻笑着应下。
    他看着她讲解的那页手稿,对应的医书也在书案上。
    他的身体就处在这样一个勉强的平衡之中。
    不用什么毒素,只要能挑动他体内任何一味毒,他就会面临死亡。
    她又将手指按上他的手腕,仔细地触摸着他的脉象。
    没有多少好转。
    可是若他一直这样,能不能撑得过最后这一关,谁都说不准。
    晚晚抿唇蹙眉,手指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握住他的手。
    她认真而郑重,“容厌,我可以解开你身体里的毒,你日后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晚晚低声道:“你少些思虑,开心一点好不好?”
    容厌只笑了笑。
    在常人眼中,生死之前,性命的珍贵总能大过于一切,而对一个君王而言,延长的寿数和健康,似乎比一切都更有价值。
    这样大的恩情和好处,什么不能作为交换?他的感情也算不得没有得到足够的回应。
    解开他身体的毒之后,她是不是就觉得,可以与他彻底两清,就能再无负担地离开?
    容厌停下自己一瞬间迸发出的那么多想法。
    她明明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也没说是什么两清,是他总是控制不住地多想。
    她没那么在意他,他已经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却还是得不到她的可怜。
    好像不管她在做什么说什么,下一句总是她将要离开。
    容厌知道,她已经尽力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只是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
    她已经很认真地在对他好。
    只是……
    在晚晚起身出门去为他修改药方后,他在她身后轻轻道——
    “抱歉。”
    对不起。
    他做不到让她两全。
    这世间,没有人能得到圆满。
    -
    第二日,晚晚一醒过来,下意识去寻他的手腕。
    昨晚的药方在和太医令探讨之后,做了修改,指腹下的如鸟雀啄的脉象平缓了些。
    晚晚懒散的困意在惊喜之下,一瞬间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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