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父皇小心,儿臣来帮你。”
    皇帝本来是趴着看地图,现在是作势欲起,所以他上前扶了一把。
    朱厚照笑了笑,“确实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
    “父皇春秋虽至半百,但儿臣看来父皇龙颜焕发,神采奕奕,父皇还要活到万万年呢。”
    “不一样了。”朱厚照转身坐下,捶着自己的老腿,“前几年还不觉得,但你们闹着要给我过五十大寿,感觉像是提醒我是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哈哈。”
    这些都是闲话,说着也笑着。
    “哪儿啊,父皇正值万寿,我们都是想沾沾父皇的喜气。”
    “其实吧,天天在深宫之中,有时是不觉得时光已逝。只是每次看到那些年轻的有才之人不断涌现,朕会回想起刚登基那会儿,那会儿朕也是个小伙子啊,继而就会觉得一晃竟三十多年过去了。”
    载壡问道:“父皇又是看到了哪位惊才绝艳之辈?”
    朱厚照眼神示意了一下边上御案上的奏疏,“打开看看。”
    “父皇。奏疏乃是……”
    “看看无妨,不要磨磨唧唧。”
    “是。”
    他边看,朱厚照边说:“此人是山东青州府益都县的县令,说是去年当地发生了蝗灾,此人在任组织百姓一心灭蝗,多有成效,灾情过后偶有盗匪,又剿抚并用,短时间内就能安定人心,还让辖区内的百姓生活恢复了正常。
    我初次听闻此事时,心说这是谁啊?难道老天爷可怜我们朱家,又降下一人?于是派人暗中仔细的观察,发现他还真是个颇有才干之人,说是少时聪颖而且文武兼习,明明是正德三十三年才中进士,但你看他临大事而不乱,仅两年多的时间便脱颖而出,不容易啊。”
    “胡宗宪……字汝贞,绩溪县龙川人?”
    “就是他,就是他。”朱厚照翘着胡子指着。
    唉,有的时候岁月感、年纪感就是看到这些名字才有的。
    刚穿越那会儿,他甚至会觉得什么徐阶、胡宗宪、马芳都是另外一个时代的人,但慢慢活到了他们出现,这不是上了岁数又是什么呢?
    “观此人所为,确是个才干十足的官员。儿臣恭喜父皇又得一能臣。”
    朱厚照起身去拿朱笔,“不仅是要恭喜我,我总归是要用人的,而这个人能力如何、品性如何,其实影响最大的是他治下的百姓。”
    说着他在皇五子的面前用朱笔写下:该员德才兼备,甚合朕心,着其入京值侍从。
    侍从?
    载壡心惊,但是嘴巴上却一句没说。
    他明白天子的‘手段’,能把一个知县直接弄到侍从室这种中枢来,肯定是在先前已经调查过这个人了,哪里需要他多嘴?
    其实朱厚照本来也有些犹豫,因为更好的办法是让胡宗宪在某个知府的任上再干几年,这样可以多一些经验。
    但他又考虑到像这种人同样该给他一个全局的视野,接触这个国家核心的一些政务,然后再下放或许会更好。
    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已经等了三年了,不想再等了。
    “父皇如此看重此人,等儿臣见了他,也要讨教讨教才是。”
    朱厚照想着胡宗宪今年29岁,倒是与自己这个五儿子年纪相仿。
    这之后,他们谈起正事,主要就是今年的岁入等一应事项。
    与此同时,在宫外又有两人联袂而来。
    朱厚照听了尤址禀告,便说:“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三兄弟一起来了。行,把老大、老二也叫进来吧。”
    “是,奴婢遵旨。”
    到正德三十五年,他最大的两个儿子已经虚三十四岁了。
    这帮小崽子这些年可是没少给他惹麻烦。
    进来以后,自然是按规见礼,老五还得上前叫一声,“大哥,二哥。”
    “都坐吧。”
    “谢父皇。”
    坐下以后,福亲王犹豫了一下,“五弟先来,又与父皇正在禀报,还是请五弟继续吧。”
    “不不不,长兄为先,还是大哥先说。”
    朱厚照不轻不重的哼笑了一声,这次老大倒是老实的紧,主要是前段时间这家伙私生活不检点,传的京城内外沸沸扬扬,所以又是给他教训了一顿。
    老大始终是这样,倒不会有什么大错,但是就跟脑回路不正常一样总是犯些小错,完了收拾一顿呢,会老实几天,可过段日子又故态复萌,实在头疼。
    不过要说大错那是没有,他也没那个机会啊,因为就属他被皇帝防得最严。
    这一点满朝文武都知晓,
    正德天子那也是饱读史书的人,历史上皇长子不受宠然后冒险行事的还少吗?在皇位之争中,那种处于劣势的皇子最容易狗急跳墙。
    当然了,老二出头的同样不缺乏,所以其实整体来说这几个皇子只要在京都没有军权,朱厚照连一兵一卒都不会给他们。
    立再大的功劳,天策上将这种好事是想都不要想。
    真实的朝堂与政治可不是琅琊榜,掌管军权的皇子都他娘和镇守边疆的实权郡王走到一起了,老皇上还在宫里吃嘛嘛香呢,这不是开玩笑吗?
    “行了,你们莫在我眼前演了。老五,户部的事我知道了,你坐着吧。老大你说。”
    载垨接到这个旨意总算舒服了起来,他本就是长兄,老是让么,也丢面子。
    至于他要说的事情,朱厚照其实大约心中有数。
    现在几个皇子都是各有差事,老五管着户部,老四领兵在外。
    老二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心思转变,几次风波都置身事外,让朱厚照感觉他想远离朝堂。
    这种事,哪怕皇帝也没办法控制,毕竟一个人的思想没有办法改变,所以朱厚照就让他去管了科技产业部,这是原来的产业部改名而来。
    比较麻烦的是老大,朱厚照放他去地方担心他惹祸,就让他一直在京城待着,具体干什么随机而定。
    这段时间他到了内阁‘打下手’,占据末席,也在尝试着票拟。
    这是皇帝为他定制的‘临时阁老’之位,在此之前就没有皇室人员在这里任过职,其实内阁阁老一般都有大学士之名,载垨没这个水平,所以本质上就是给他一个票拟的机会。
    作为皇长子担任这种职务……也不能说很过分,部分大臣还是支持的,觉得这是个锻炼的机会。
    至于真正的权力则没有的,毕竟票拟只是提建议,同不同意和他可没什么关系。
    “父皇,”载垨像模像样的拱手,“儿臣此来乃是为了欧阳铎致仕一事。”
    顾人仪已经亡故,王廷相则年老养病,现在的首揆成了欧阳铎了,他入阁时尚算年轻,就算现在也只有五十五岁,相比那些六七十的老臣,还能熬很久。
    朱厚照轻轻点头,“你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欧阳铎顶撞父皇,有失人臣风范,而且明知父皇最恨臣子以致仕相威胁,但却执意为之,实在可恶,因而儿臣以为应当允其致仕。难道我大明朝没了姓欧阳的便不能运转了?!”
    老大说得很起劲。
    朱厚照则笑了笑。
    他想到一句经典台词,说:“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两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朕也教过你们用人的道理,不管是黄河还是长江,只要泛滥了就都需治理。”
    自张璁走后,清流势大,十三年来一个个都互相吹捧着名声青云直上。
    像是正德三十五年的万寿圣节,难道就真的实现天下小康了嘛?必然没有的,但在清流的词句文章之中,仿佛已经没有穷人了一样。
    朱厚照每次都能依靠自己敏锐的政治嗅觉感觉到朝堂形势的变化,现在欧阳铎敢于提出致仕,这一下子就让他回忆起了当年文官骑在皇帝脸上输出的年代。
    十三年,也许太久了。
    而老五载壡则说了一个很恰当的道理,他言道:“父皇要将算学、格物等增为科考一章,这原本就是要为天下士子反对的,欧阳铎虽一朝首揆但也无法抵抗天下人,因此,他也是不得不致仕。”
    科举制度确为儒家兴旺的根本制度之一,这是他们最为坚持的东西。
    对于这些文人来说,皇帝这些年来对科学、科技等事物不断提升重视程度也就算了,反正国家兴旺嘛,没什么关系,最多就是有人编排几句,可如果科举考试要在儒学之上再加上科学。
    那这个问题就大了。
    最直接的一个问题,就是引起了文人关于‘儒学重要还是科学重要’的大辩论,他们也喜欢耍嘴皮、搞文字。
    这玩意儿只要听一回,脑袋就大。因为它说不清楚的。
    皇权、家天下存续的伦理纲常是儒学提供的,但生产力的进步是科学提供的,当然是谁说都有理。
    只不过朱厚照也有他的理由,大明发展到这个程度,肯定是要靠科技进步了,否则扩张就是抢更大的土地然后耕种,这样没有什么意义,帝国体系也实在是太过于脆弱。
    以前,他是通过赐予科学家官身以此来表明朝廷对于这东西的重视,后来它也出成果了,可成果大部分都在商业领域,而商人政治地位一直没有改善。
    所以不够了,远远不够了。
    现在引入到科举之中,则是要进一步提升重视。
    目的也很简单,以后不懂科学的人是进入不了官员队伍。所以哪怕科学在考试中占比不高,但改变则是根本性的。
    如此,天下士人当然是不答应,欧阳铎也就有了这么一个二选一的困境。
    老大载垨脾气不小,说:“什么叫不得不致仕?他是为了自己的清名而弃父皇于不顾,亏得父皇还以首揆重任相托,对其也推心置腹,结果却换不得他的真心,如此这般人,留之何用?”
    朱厚照抿着嘴唇不说话,他猜测老大或许是存了赶走一人,他就能在内阁进一步的心思了吧?
    此外,欧阳铎去位事小。
    但欧阳铎之后就是严嵩,严嵩这个人和清流一点关系都没有,由他代替欧阳铎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可他这个大儿子在这次事件中表现的很是兴奋。
    他和严嵩之间不知有没有默契行事的可能?
    对于这种事情,作为皇帝不需要去确认,因为去确认可能会被骗,真正要去做得事情就是‘挑拨’这两人的关系,让他们走不到一起。
    皇帝是旗手,这件事太容易了。
    接着他眼睛一瞥,问:“老二,你以为呢?”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二儿子很有才干,可惜他在权力方面不够敏感,“回父皇的话,儿臣愿为父皇当一回说客。”
    载壡不说话,这件事到这个程度根本不是欧阳铎的态度问题,更何况,这种老臣必然不会贸然选择,所以扭转过来是绝对不可能得。
    但这就是老二的处理方式,
    皇帝问他,他不会说和我无关、我不知道或一切听父皇的,他也不会去站边选择,他是会表现的积极一点,愿意为了皇帝去奔波,但游历于真正的游戏之外。
    一次两次玩这种刀尖游戏是可以的,长时间能这样就代表他对于政治其实很敏感。
    他这么说么,朱厚照没办法,欧阳铎那么多年的臣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人家致仕,有人愿意去劝你都不同意,那太无情了,况且劝不出个结果来,就让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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