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各自为政,粮食掌握在把我们组织起来的大族族长手里,和他同族的人吃的最好,有交情的人又稍好一点,像我这种后面加入的,每日给几粒米意思意思,不让你太快饿死就算好的了,自然只能自己想办法出来打野食。也就是我们这一群人年轻力壮,不好对付,不然啊——”
    他忽然停下来,做了个神秘可怕的样子:“听说过吃人没?像我们这样饿极了的流民,不仅爱吃米吃肉,还爱吃人,最爱你这种嫩的,大人二钱银子一斤,你这种的,要五钱。”
    陆瑶就这么端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手舞足蹈。
    扈季丛见吓不到她,没意思地收了“神通”:“聪明的小孩怪没意思。我小时候还怕鬼呢。”
    “你现在不怕了?”陆瑶道。
    “现在?”扈季丛一屁.股坐到地上,也不管满地的灰,“现在我就是鬼。”
    陆瑶笑了一声:“你在那边还有朋友吗?”
    “你是说暗室里还是流民那边?”扈季丛问,问完,他一耸肩膀道:“哪边都没用,和我关系好的都在你这里了,现在两边都没有了,都死光了。”
    陆瑶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你倒是人缘好。除了正经朋友呢?酒肉朋友有没有?一起杀人放火的朋友有没有?”
    扈季丛忍不住再次用警惕的目光看着陆瑶:“你想干什么?”
    月光下,陆瑶背对着月光,整张脸都在群山的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扈季丛听到她用软软细细的小女孩的声音说:“我想做你想做的事,做这片江淮大地的山大王啊。”
    ……
    临行前,陆瑶将标着霍家庄附近最大三个庄的位置的地图交到扈季丛手里。
    顺带的,还有一包糕点,一块约二两重的金子,和一枚没有任何纹路的黄玉玉佩。
    “玉者,国之大器也。你我初相识,我本不该赠这样的礼。但是我从第一次进入暗室,就觉得你不是凡人,也许正有一番功业需要靠你去建立。”陆瑶将那块自己的小手正好可握的玉佩交到对方手里,郑重道:
    “此物本身并不贵重,贵重的是它所代表的意义。玉佩君子,君子一诺,重逾千斤,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如果下次相见,还要我再救你一次,此玉我会收回。”
    “去罢。”
    扈季丛怀里藏着地图.金子.糕点,手里握着玉佩,像做梦一样跑进山林里。
    等他狂奔出去半里,在半山腰再回头望时,女公子来见他的那条小路上已经没了人影。
    回想起刚刚经历的一切,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睡醒,又或是饿昏了头了。
    自己竟然被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郎说动了心,想和她合作,抢本地豪族,在江淮拉起自己的势力。
    扈季丛给了自己一巴掌,对自己说,那可是当地豪族,而自己又是什么?自己不过是一介流民!
    甚至在流民里,他也没混出头,沦落到要自己出来找食。
    和他合作的,更是才年仅六岁,她还只是个孩子!她懂什么?她知道什么叫人吃人吗?她知道什么叫女童肉五钱一斤吗?她又明白豪族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多少人多少武器吗?
    他凭什么能抢他们?
    扈季丛怀里揣着糕点,脚下什么都没穿,却在山林里健步如飞。
    他已经饿了一天一.夜,肠子肚子都在厉声嚎叫着饥饿,肚子里空的能拍出响来,但是他没有动怀里的糕点,只靠着经验在山里找到了一缕极细的水流,然后趴下去喝了个水饱。
    虽然满肚子怀疑和退缩,但是就像是鬼迷心窍一样,他仍然忍不住遵从那个女孩的命令。
    她说糕点不能吃,他就真的一口都不碰。
    因为她说了,不管是糕点还是金子,都是他从庄子里占到便宜的最好证明,少一点,证据的力度就少一点。
    流民团离霍家庄足有八里地,这片山林又是他从未走过的路,他在山里奔跑,从伸手不见五指一直跑到天边微亮,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他找到了一棵挂了几个酸果子的树,龇牙咧嘴地把几个果子吃下肚,空荡荡的肚子终于好受了点,他又撸了几把被晒蔫的嫩叶子嚼了,最后一抹嘴巴,飞也似地奔出林子,朝流民团的方向跑去。
    到底是饶了路,他又花了多余的工夫重新找到回流民团的路,等他抵达流民团安营扎寨的平地时,太阳已经高高挂在空中了。
    几个瞭望警戒的人老早就看到了他,但是他扈季丛在流民团里大小也算个名人,不然不能领着十几个人跟着他出去找食,他能打,脾气爆,骨头硬,是出了名的。
    老远的时候他还跑得飞快,等快要靠近了,他反而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来,慢吞吞地靠近了流民营,守门的人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知肚明他昨晚去干了什么,心里嘲笑两句你扈二也有今天,还不是灰溜溜回来了,也不叫破,任他进去了。
    流民营里各色人马暗自观察着他,都默不作声,背过头却偷偷笑开了。
    到了晚上营里发吃的,族长的二舅子的三表哥麻赖子端着粥桶来了,照例是一人巴掌大的碗盛半碗,再发两根酱菜。
    晚饭发完,营里的汉子叫苦连天,麻赖子大骂:“不吃就给爷爷还回来,反正已经到了南边,胡人也望不见了,你们还指望我们把你们当祖宗供着怎么的?要不是我们族长仁慈,你们一口都别想吃。”
    营里也有汉子不满地骂起来:“当初南下爷爷替你杀胡人打强盗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过了河了想拆桥是吧?不就是你们族长和那个什么破陈家搭上了吗?他是当了陈家女婿了还是做了陈家的主了?现在能谈,不都是因为有我们?少了我们,你们马家算个屁!”
    “马家算个屁也比你大,你爱吃不吃。”麻赖子翻个白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的人要么一边骂一边喝粥,要么沉默地三口两口将碗里的稀粥扒完望天。
    眼见着现在到了南方,马家已经不需要他们这些散民帮忙壮大声势,可以自己带着一族在本地立足了,他们这些又要吃又要喝的青壮汉子自然也就成了无用的东西。
    要是再在这由马家主导的流民营待下去,要么饿死,要么被马家寻个机会杀了做成人干当明年种出粮食之前的存粮,不然就得自己早早跑了找出路。
    要不是见到有散伙的架势,扈季丛也不会带着人出去自己“混”饭吃。
    陆瑶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想自己当强盗头子,唬了一帮恶汉和自己出去试图壮胆。
    怎奈第一次出手,就被人给逮了。
    还莫名其妙被说动,成了一个六岁小丫头的手下,说出去笑掉人的大牙。
    夜深人静,扈季丛躺在干草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他一下一下隔着粗糙无比的衣服摸着自己藏在衣服最里层的黄玉,一个手指有几根都数不清的大老粗汉子,一时间心中竟然充满了迷茫无措。
    这时,他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几个人靠了过来。
    扈季丛一回头,竟然是晚饭时分那几个抱怨的人。
    他皱眉。
    这大夏天的,大家饮水尚且艰难,更何况洗澡,几个大老粗汉子靠过来,那味道简直顶一锅酸水,但是这种味道扈季丛早习惯了,他皱眉,是因为这几个家伙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不像是想干好事。
    扈季丛一脚踹开一个,不悦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做甚?”
    “扈二哥你就别装了。”一个精瘦的青年笑嘻嘻地撞他一下,“平日里晚饭发的少了就你声音最大,我耳朵都能被你震聋,今天,嘿,你家伙一句话都没有,这可不像你啊,扈二哥。”
    “是啊扈二。”另一个大胡子低声道:“你要是找着了好去处,可别忘了哥哥,咱们好歹是一起来的……”
    “是啊,当初杀胡人,咱们也是背靠背的兄弟,你要是有好去处,何不带兄弟一起,咱们这把子力气,你说干什么不行。”
    扈季丛回想起在暗室里见过的女公子的神情,缓缓抬起手,垫在后脑勺上,不慌不忙地瞥了众人一眼。
    其余人都憋了一口气,鼓着眼睛瞪着他。
    “杀人放火你们也去?”他忽然道。
    “杀……杀人放火?”其余人愣了一下。
    他们见扈二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他是找到了主家投靠,给哪个本地豪族当部曲,特意回来拉人的呢。
    “对啊,看到这金子没有?”扈季丛从怀里拿出来那块金子,飞快地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又收回去,接着又拿出一块糕,也不怕噎,一口吞进肚子里。
    他一边努力吞,一边道:“糕也是抢的。爷爷出去宰个肥羊,什么都有了。”
    “可……可是我们人少……”有人犹豫道,“要是那些大族也就算了,就我们几个,饭都吃不饱,禁得起人家几刀砍的……”
    “不想去就滚。”扈季丛顿时不高兴了,背过身子就继续呼呼大睡。
    “哎,哎,别呀,咱们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扈季丛忽然坐起来,“谁和你们有话好好说?知道今天为什么就我一个人回来么?”
    “为什么?”
    扈季丛露出一个邪性的笑,月亮下一副牙雪白雪白的:“因为那帮小兔崽子都被我宰了。他奶奶的,让他们跟着老子好好混不听,净给我惹事,等抢了东西又不听,最后竟然分赃和我抢,老子干脆一个没留。”
    其他人吞咽口水:“那他们抢的东西呢?”
    扈季丛继续笑地一脸平静:“反正老子已经来钱快,不稀罕那点玩意,所以我给他们一起埋了,总算如了他们的愿。”
    说完,扈季丛就像是什么都没说似的,一屁.股躺回干草堆里,背过身子道:“我话就说到这里,要不要跟我你们自己想,跟了我,要么和我一起享福吃香的喝辣的,要么死。想清楚的明天早上卯时之前到我这里来,过期不候。”
    话音落下,干草堆里响起如雷的鼾声。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声明: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角色的选择不代表作者的选择,特殊时代背景下的人民的道德思想等具有时代局限性,请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看待他们的行为。最后提醒,魏晋时代对于世族或许是荒唐美好,但是对于底层人民来说,只有实际意义上的人相食,所以最好不要对他们的三观有太大要求。作者会尽力一笔带过灰暗的部分,总体基调是爽文,但是接受不了残酷情节的,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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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陆瑶脱下隐身的恒温服回到林下居外,发现她住的小院里烛火通明,许多人举着火把在走动,一个身影被烛影倒映在最大的那间屋子的窗上,那笔挺端正的姿态,陆瑶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自己母亲的身影。
    陆瑶拢了拢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的外衣,走进小院。
    周氏正跪在廊下,其余仆人偶尔从她身边走过,都目不斜视。
    当陆瑶走进小院时,所有目光都向她集中过来,但是出奇的,整个院子都没有什么声音,那些举着火把的人默默把火把熄了,然后整齐一致地退了下去。
    陆瑶径直走到周氏身边,问:“母亲过来多久了?”
    周氏抬起头,拿走她头上的一根草,才低声道:“半刻钟之前,快进去。”
    陆瑶从容走进屋内。
    三尺长的红漆长桌上,一支半寸长的竹尺摆在涂黑漆的方案里,王夫人端正地跪坐在长桌后,看着半夜玩失踪的陆瑶。
    进了屋,陆瑶默默膝行到王夫人面前,把袖子撸起来,露出手肘。
    王夫人拿起竹尺面无表情地在她手肘上肉最多的地方打了三下。
    “第一下,无故消失,牵连下人,此之谓不仁。”
    “第二下,夜半外出,不顾惜自身安危,此之谓不智。”
    “第三下,有事不说,让为母担忧,此之谓不孝。”
    “你可有不服?”
    陆瑶的手肘被打得通红,斯哈斯哈地倒吸着冷气,却不敢不答,她小心翼翼地把袖子放下来,一本正经地行礼拜谢:“思城知错,谢母亲教诲。”
    王夫人才收了竹尺,脸色缓和下来,又拿掉她另一边头发上的半根枯草,道:“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跑出去,干什么好事了?”
    陆瑶缩缩脖子,小声道:“我傍晚去看匪盗的时候发现父亲捉的匪盗晚上要跑,我去看。”
    王夫人顿时柳眉倒竖,拎起陆瑶的耳朵:“你胆子倒是大,那匪徒连铁链都绑不住,还能在暗室七八人的看守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的同伴打晕看守跑了,你也敢去追他的跟脚!就不怕那匪徒发狂掳了你,再给你两刀。”
    陆瑶从王夫人手里逃出来,摸着耳朵嘿嘿笑:“他求财,要是掳了我定然要找母亲要钱的。母亲这么爱我,肯定万金也要赎我,我又打不过他,逃也不可能逃,只要我好好和他讲道理,他肯定舍不得伤我。”
    王夫人瞪着自己小赖皮一样的女儿,心里真是又爱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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