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月明星稀。
    少女抱着剑坐于客栈外的树上,双眸微闔,似是假寐,忽而耳廓轻动,远处枯叶被踩碎的脆响便随风传入耳中。
    速度极快,约莫便是黄昏时从雪山下就跟着的那拨人。
    脚步声渐近,她微微睁眼,将手中的柔骨剑握得更紧,目光于夜色中淡然却暗藏锋芒。
    未久,五具尸身横陈血泊,死状并不可怕,只在脖颈上落下一道极薄的致命伤。少女随意用一具尸身的衣袖拭去剑上血跡,从那人身上扯下一块琉璃製的令牌,走到有月光处瞧了眼,眉头登时紧锁几分。
    她刻意放轻脚步声,悄悄找到其中一间房,榻上的人睡得正欢,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口中喃喃自语,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白凝风、白凝风。」
    少女抬手摇了睡死的那人两下,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只好叹了口气,随手帮她按了按被子,又到隔壁间去敲门。
    反正麻烦不知道她和自己是一伙的,不会找她,只要确保有人守着就行。
    「姐?你不是先去北面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姜瑾安站在门边打呵欠,瞥见她手上的血跡后忽然怪叫一声瞪大眼睛,旋即被摀住嘴拉出房门,「姐……你、你……呜……」
    「闭嘴,听我说。」她拽着跳脚的少年进了白凝风那屋,不轻不重瞪了他一眼,后者忙不迭点头。
    过没多久,少女就在姜瑾安的目送下出了客栈。
    子时的莫灵城很安静,除了满街的月光和偶尔跑过的猫犬外,再无旁物,她随手将令牌塞进怀里,往身后的客栈稍作张望,便往东面走去。
    最终,她站定于一家茶楼前,伸手拨响了门边的银铃。
    「来者何人?」
    很快地,里头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虽似冰雪般漠然,却好听得紧,是那种一听便难以忘记的声音,至少于自小听力出眾的她而言是这样的。
    「我姓姜。」少女低朝着门道,「从紫阳城来的。」
    里头的人沉默片刻,语调微微扬起:「玉灵湖的人?」
    少女闻言顿了顿,很快答道:「不是,只不过城里小门小派的门徒,恰好姓姜罢了。」
    那人不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过了好久才又开口说话:「朝雪阁,迎客。」
    这下姜瑜才松下口气,不过入内前为了保险,还是将柔骨收回了自己心头的灵海里。
    柔骨剑,四大灵器之一,和璧淮簫、流羽扇、追魂锁同出自于上古巧匠灵嵩之手,为青岳大陆赫赫有名的第一名剑,数百年来皆由玉灵湖一脉继承。虽然它看似与寻常之剑没有不同,却可随灵力转动而化软剑之态,至柔至刚,变幻莫测,比其他名剑招式多出几分无常,胜在一个「巧」字。
    这东西太过招眼,像朝雪阁这种组织的地方主事者不可能认不出来,身为一个刚被追杀的人,身份这种东西还是藏着好,谁知道又会出什么破烂事。
    她反手关上门,回身只见楼中灯火通明,空无一人,就连方才说话那人也不知去向。
    「上楼来吧。」
    姜瑜循声抬起头,才发现原是从二楼传音下来的,嘴上「哦」了一声便上楼去。
    灵力传音之术,仅有施咒者指定的人方可听见,至于能传多远,取决于施咒者的灵力是否足够深厚,并没有上限。听那声音,这分阁主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了太多,灵力修为的境界却超出不少,估计得再练个五、六年才能追上。
    少女上了二楼,顺着廊道直行到底,最终在走廊最深处见着一扇以檀木雕的门,刚才推开,便见一硕大银纹屏风拦在前头,月光清浅透入,茶烟裊裊间映出那一道人影,正执杯啜饮。
    「你想问什么?」
    姜瑜悠悠于屏风前落座,那人显然没有与她间聊的意思,开口便切入正题,随后影子低下头,又给她添了一盏茶。轻轻一嗅,那股清淡却带有些寒意的香味便鑽了进来,姜瑜心头一动,半晌才浅笑道:「敢问分阁主,烹的是什么茶?」
    「凌兰,只盛于北面和东北雪山,物稀价高,保存期短,南面是没有的。」
    「果然是凌兰花茶。」姜瑜喃喃自语,又问道,「很贵的话,是不是用得起的,大多都是像分阁主这样的有钱人?」
    那人顿了顿,又答道:「是。」
    「我记得我有个朋友,他也喜欢凌兰花的味道,可也没见他多有钱。」姜瑜若有所思地说罢,也不再多问,只从怀中摸出那块琉璃令牌,「我想知道,这块令牌上刻的是什么东西,你能告诉我吗?」
    话音落下,那人放下茶盏,悠悠将一截手臂伸出屏风外,五指修长如玉,看上去竟比大多姑娘的手还要精緻漂亮。
    姜瑜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将令牌轻轻放在他掌心。
    透过屏风剪影,见那人执起令牌翻看了一会儿,动作停顿很久,姜瑜还以为他也不认识,只是面子掛不住不好说出来,便给了台阶道:「你要是不确定,想翻翻书册或典籍都可以,我……我不着急。」
    「不着急?」
    那人忽然轻笑,声音温和中夹着冷然与疏离,透过屏风看过来,朦胧不清,只能显出三分模样,姜瑜却无声屏住了气息。
    美人如玉。
    儘管隔了一层纱,就那么一层,她还是没出息地看呆了。
    打八岁起,姜瑜就再没有说喜欢过什么东西,除了稍微偏好点吃食、好听的声音。
    还有美人。
    很小的时候,遇着好看的人就信,好看的人抱就不哭,好看的人才给牵着出门,好看的人才叫哥哥姐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姜瑜不仅有,还很多。
    回到眼下,美人没理会她一瞬恍惚的表情,重新别过头,抬手拂过那块令牌的纹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人要取你性命,你不着急?」
    姜瑜不由道:「这么明显吗?」
    美人垂眸,淡淡道:「血的味道。」
    看着手上没擦乾净的血跡,姜瑜抬了抬手无奈道:「行吧,我着急,快急死了,所以跟你客气一下而已。朝雪阁不是青岳事尽知吗,一块令牌而已,不算强人所难吧?别砸你阁主招牌。」
    美人闻言轻笑,声音冷冷的,可听着却没有任何不礼貌的意思,好像只是单纯想笑而已,声线本就如此。
    她很好笑吗。姜瑜摸摸下巴,心里打结。
    「令牌上头刻的,是辉夜珠的纹路。」
    美人忽然开口,姜瑜才把思绪拉回,「辉夜珠?那是什么?」
    「鮫族圣物,是初代鮫皇的夫君赠与她的信物,通常为鮫皇或圣女所有,是崇高身份的象徵。」声音微顿,美人又道,「你认识鮫族之人?他们要杀你。」
    姜瑜摇摇头,诚实答道:「知道存在,但一隻都没见过,更不认识。」
    美人沉默了一下,将令牌还给她,给姜瑜简述了两句:「鮫人,是一种独立在人、灵、妖之外的生灵,不归属于任何族类,以女子为尊为皇,于东海自成一脉,繁衍千年。」
    姜瑜接过东西,略扫一眼,「这些我还是知道的,不过我记得,大概十年之前,鮫族因一场变故已近覆灭,当时的鮫皇和圣女双双亡故,事发和死因都不明,但如今你又说这枚令牌上头刻的是辉夜珠的纹路,那是不是代表,鮫族还在东海一带,甚至是青岳有所活动,而且……」
    「想杀你。」美人言简意賅。
    「……」姜瑜一滞,「那我招谁惹谁了?」
    「不知道。」
    「你不知道?看来朝雪阁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
    「……」
    开个玩笑罢了。
    于是姜瑜笑了笑,见美人没说话,又摸摸手中的令牌纹路问道:「我看这上头刻的怎么看都比较像星空,还有弦月,怎么会是珠子的纹路?」
    「你确定要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吗?」美人淡淡说道,「你没有时间了。」
    姜瑜别过头,看向忽被一阵风吹动的窗子,嘎吱嘎吱地晃,一颗心没由来的一沉,终于正色道:「所以,这块令牌的所有者,或者说,以辉夜珠为象徵的组织,都和鮫族脱不了关係?」
    「应是鮫族权贵。」
    姜瑜想了想,手指轻轻敲着手心,又问:「那就分阁主所知,有没有这样的组织?」
    这一回,美人沉默了很久,直到一丝血腥气味随着阵风从窗外透进来,掀起案上的纸张,才轻轻放下茶盏将其压住,站起身来。
    「有。」他轻声说道。
    姜瑜想再追问,可最终望向窗口叹了口气,同样站起身,隔着一扇屏风与那人相对而立,「我该走了,多少钱?」
    美人沉默片刻,目光投了过来,「六个问题,三枚金珠。」
    「……」
    够花三个月了,怎么不去抢啊。
    姜瑜稍微算了算,底气一下子就足了,眉头微微皱起:「你打劫的?我才问了四个问题,一个令牌花样、一个辉夜珠、一个谁会用还有一个你听没听说过,哪里六个了?」
    只听美人慢条斯理道:「第一问,喝的什么茶,第二问,是不是有钱人才喝这茶。」
    「……」
    好傢伙。
    黑心美人说得云淡风轻,十分坦然,丝毫没有一星半点开黑店的自觉。姜瑜哑口无言:「我们那不是在聊天吗?怎么还收钱?」
    美人理直气和道:「我问了,你想问什么,便是交易开始。」
    「……」
    果然,越美好的东西越伤人,还伤荷包。
    「行,给你了。」姜瑜看着美人的身影,无法辩驳,也没有时间再耗下去,反正玉灵湖什么没有,金子最多,索性就掏了三枚金珠放到案上。
    说罢后,姜瑜转身就要往楼下去,身后那人却出声叫住了她。
    「你可以不出去。」美人伸手,用灵力将那三枚金珠收回袖中,「多出来的两个问题,当作你买了朝雪阁一夜庇护。」
    姜瑜不明所以,回过头奇怪道:「但是,你们阁主不是有规矩,除了卖消息之外不能插手门派之争或私人恩怨吗?」
    只见美人摇头,淡然道:「没有插手,只是正好,贵客的问题没问完罢了。」
    如果说,姜瑜本来还有点被讹钱的闷气,只这一句话,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姜瑜想了想,最终将视线静静地投过去,问的问题却几分突兀:「分阁主,你能护着我一辈子吗?」
    屏风后的身影一滞,似是意外,随后摇头道:「自然不能。」
    姜瑜肯定地「嗯」了一声,又道:「那如果我今夜待在这里,换来暂时的平安无事,明日再走出这道门,该死的还是要死,对不对?」
    闻言,那人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着,只有那双藏着月光的眼睛似有若无地落在她眸中。
    「没有人能护谁一辈子,普天之下能庇护我的人只有我自己,所以这份情,我只能心领了。」姜瑜微微一笑,在松了口气之后将视线收回,「况且,如果我需要庇护的话,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比起一个陌生人,白凝风和姜瑾安都会是更好的选择,只可惜像她这样的人,独自死去就算了,没有拖别人下水的喜好。
    最终,姜瑜在美人分阁主的目送下走向门边。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脚步停滞,一下回头望过去,隔着屏风对上了那双漾着浅光的眼眸。
    「还有,虽然应该早有人和你说过,但不影响我再说一次实话。」她忽然弯起眼笑了下,「你好像长得还挺好看的哎。」
    「……」
    从美人分阁主那里离开后,姜瑜踩着步伐到楼下紧闭的正门前,没有半分犹豫一把将门推开。数道寒光映入眼帘,她眉梢微微一扬,没忍住笑出声:「这么热闹,挺给面子。」
    她慢悠悠走出来,回头还不忘把门关了,免得一会儿让血溅进去。
    姜瑜的手轻轻离开门框,脸上笑瞇瞇的模样在回过身的剎那烟消云散,神色冰冷,目光寒得像一把利刃。她笑了笑,除了那双眼睛,依然是如此漫不经心的样子。
    像隻浴血自傲的孤狼。
    沉沉夜幕里,悬月当空,星辰灿灿,映出这么多双眼眸下的肃杀,然到了最后,终究是一一暗下去,混着血腥味归于死寂。
    这是她八岁以后头一回出玉灵湖,而今夜,也是她此生头一回,用手上的柔骨取人性命。
    杀人的感觉很不好,但为了自保,就不能够拿敌人的性命当回事,你死我活,是再现实简单不过的生存法则。
    姜瑜反手发力,划断一人的脖子,鲜血溅在朝雪阁前,却再也没有力气将手中的剑再次握紧。视线明暗模糊,她撑着身后的紧闭的门,望向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那两人,手上快速地画着咒。
    失血太多,拿不起剑,还断了一条腿。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若是成了,兴许还能再逃上一逃,只要回到客栈附近,这条命就算是捡了回来;可若不成,便注定只能葬身于此,有来无回。
    姜瑜向后退了一点,目光紧盯那两人的脚步,心里头默默数着数,直至归一。
    「破!」
    她聚拢全身灵力抬掌朝那两人的方向打去,一道光于眼前闪动,如疾风般朝前笼至那两人身上,光芒刺眼使她下意识瞇起了眼。
    ……
    不对。
    好像有哪里不对。
    片刻后,姜瑜忽然反应过来,逆着光抬眸往身后看去——这么强大的灵力涌动,这不只是她的咒令。
    只见朝雪阁前,美人分阁主迎风而立,白衣胜雪,簷下阴影遮挡住他大半张脸,復又轻缓抬起手,遥遥指向了姜瑜所在的方向。
    「闭眼。」
    入耳的声音微冷,姜瑜心中一动,莫名没有犹豫,依言闔上了眸子。她依稀记得,好像曾经有一个人,也用了几乎一样的语气和她这么说过。
    「诛。」
    少年清冽的低喝于耳畔响起,纵是已然闭眼,仍旧可以感觉到后方于瞬间炸开了一道极为强烈刺眼的光芒,还有几声凄厉的惨叫。
    良久,光芒渐歇,夜空下重归于一片寂静。姜瑜缓缓睁眼,身后那两人已然不见半点踪影,徒留地上那两滩人形的血跡,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这美人,非常暴力。
    这是浮上姜瑜脑海中第一个想法。
    少年回身取下门边的银铃收进袖中,又转过视线迎上她的目光,没有说一句话,于此同时,姜瑜无声地将柔骨往身后藏了藏。
    月色皎洁,映在那张戴着银色面具的脸上,姜瑜心里缓缓浮出另外一个念头:朝雪阁挑分阁主,是不是真的很看脸?
    黑眸淡淡,目光清碎,脸色虽白了些,却一点不病态,大半张像雪砌成的脸藏在面具之下,只有唇色是红的,鸦黑色的长发披在身后,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如果说,方才隔着屏风只依稀觉得他骨相和气质很美,现在姜瑜可以说,这就是连皮相都好看得不得了的大美人一个。
    不过,也只这么呆愣片刻,她很快地回过神来,撑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柔骨依然藏在身后。
    「多谢。」她顿了顿,又低声道,「可是你这样,算管了阁外之事吧?如果让你们阁主知道了,你……」
    「不算多管间事。」大美人别开眼睛,悠悠看向门上那道姜瑜没注意溅上的血痕,「他的血,溅到了。」
    「……」姜瑜虽然还有话想问,最后望了望街巷尽头,觉得不是时候,还是又将话吞了回去,朝那人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多谢。」
    而大美人只是回过身去,没再多看她,姜瑜也不以为意,转身往另外一头离去。直至脚步渐远,那人才微微回过身望着那道背影,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捏着指尖。
    「紫阳城,姓姜。」
    他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人,俯身从满地的尸身上扯下一块和方才姜瑜手上一样的令牌,挥袖于路口设下了一道阵法。
    片刻后,他随手将令牌掷向阵中,后者在触及的一瞬即化为齏粉,安静洒落在地上。
    今夜的月光,是血的味道。

章节目录

忆中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欲望社只为原作者詹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詹清并收藏忆中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