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过来了。
    李平安额头带着几条黑线,注视着下方的陈塘关。
    恰逢一场祭典,各处人声鼎沸。
    瞧着被架在木架上那两头现宰的水牛,李平安目中多了几分笑意。
    很不错,这种祭祀方式就不伤人和了嘛。
    当然考虑到这些牲畜也有家人,说不定他们的家人还能开灵智化形,这种事也是要多多批判,以后都改成木头雕塑牲畜。
    李平安撇嘴耸肩。
    离着大道越近,他就越发现,所谓的个人英雄主义,大多都是一种伪善行径。
    不过,个人作恶那是真正的恶。
    在当前这个神话世界中,個人武力上限极高,所以会产生一种‘单个生灵可干涉整个世界’的效果,但这种干涉何尝不是‘世界在重塑单个生灵的行为与观念’?
    若是单纯站在大道的角度去看生灵,其实生灵很简单。
    活着,活动,死亡。
    其余皆是附加,大道皆不可闻。
    个体的悲剧往往来自于其他个体的影响,欺骗、恐吓,剥削、压迫,这些都是个体交互的类别。
    天与地不管这些。
    天地管的,只是这个地方,让生灵有个活着的环境。
    礼义廉耻信、忠孝善恶观等等,都源于人类的社会性。
    个体与自然的交互,个体组成集体与自然的交互,此间都蕴藏着诸多道与理,也是李平安接下来的参悟方向。
    李平安现在想不明白的主要问题,就在于如何定义‘善’。
    ‘恶’其实很好定义——生灵为了自身发展,或者出于自身原因,对其他个体产生负面影响,这就是恶。
    但‘善’却不是‘对其他个体产生正面影响’这么简单。
    现在的李平安是在被大道同化?
    其实不然。
    他想在有限的时间,依靠自己已获得的这些资源,去超过妄日老人的道境,就必须站在更高的维度思考这些问题,然后去毁灭、开创,完成新世界的构造。
    这很有趣。
    也让李平安感觉到了充足的挑战性。
    他这边正遐思,下方城中抬着祭品游行的队伍出现了些许骚乱。
    又有一个抬着祭品游行的队伍出现,与下面这个游行队伍刚好相对而行,两拨凡人在并不算太宽的街上撞在了一起,彼此互相推搡。
    新出现的游行队伍,也抬着他们的祭品。
    不过这些祭品,看得让李平安有点摸不着头脑……
    陈塘关民众的信仰发展,这么、这么杂食吗?
    那些木架子上扛着一些稻草人,稻草人扎的相对精致,有鼻子有眼的,还用红布盖住了头,一旁摆着假的行囊木箱。
    这俩游行方阵,一个从城东回来,一个要去城东,而且平日里好像就有一些摩擦,此刻在街上推搡谩骂,很快就要大打出手。
    因为街上人挤人,有少量甲士想来维持秩序,也很快被人潮冲散。
    附近街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涌过来。
    李平安皱眉瞧着。
    他还发现了陈塘关几个与众不同之处,比如街上很少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各处也不多见跪在路边的奴隶,大部分奴隶都分散在了城西的开垦地附近。
    这个李靖还是有一套办法的。
    虽然李靖短时间内无法改变人们的观念,无法让奴隶获得与黎民近似的政治地位,那就……把他们分开。
    奴隶们迁往城西,不断开垦荒地,从事种植、畜牧、捕捞;
    黎民在城中生活,经营商铺,从事纺织、铸陶、煅瓷的轻手工业;
    百姓则是从事锻铸、造车架、缝制盔甲等‘技术’工种。
    整个陈塘关宛若一个小世界,泾渭分明又井然有序。
    李平安为了感悟大道,现在很少利用天道推算,但他今日破例,掐指推算了一下陈塘关过去这段岁月的发展。
    还真是李靖搞的。
    而且李靖最大的创新还是在军队上。
    他将陈塘关的军队整合成了三个军。
    镇海军,精锐亲兵营,这是自己率领的亲兵,传授一定的练气法,能抵抗普通小妖,招纳军士只看资质不问出身。
    陈塘军,主要是黎民子弟,负责陈塘关正常军务和维持治安。
    正东军,奴隶构成,主要负责保护田野,虽然没有足够的甲胄但兵器管够。
    李靖从军制改革开始,一步步推进让奴隶觉醒的进程,并在陈塘关内外同步推进读书识字、种植烹饪小技巧,等等。
    李平安轻轻挑眉。
    以前他总觉得,李靖是个带兵的帅才,也有意识把李靖往这方面培养。
    没想到李靖竟更适合做政务。
    天庭兵马大元帅难道必须要这种复合型人才?
    此刻,城中这些互相推搡的人,大多都是黎民与百姓,大家都算是陈塘关的体面人,再加上两种不同的祭祀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教派’,早就互相看不对眼,现在刚好是新仇旧怨爆发之时。
    两边很快大打出手,眼看就要引发踩踏。
    李平安并起剑指,随手就要让这里的凡人冷静一下。
    ——大道本位的思想理论归理论,见这般事如何能不制止。
    他刚要动手,下方忽然传来了明显的灵气波动。
    李平安定睛一瞧,有个身着短衫长裤、扎着两只发包的小屁孩,正在屋顶之上疾驰而来。
    浓眉大眼,一张圆脸还有点胖嘟嘟的‘婴儿肥’,身上的短衫有点随意,长裤则是用绳子绑住了裤腰和腿口。
    火吒?
    李平安顿时期待了起来。
    显然,火吒是来解决当前骚乱的,这个陈塘关的小英雄会用什么样的方法处置当前的问题?
    这还挺让人期……待……
    “都给爷定!”
    火吒一声大吼,一掌拍向下方,狂风吹过,整条街道瞬间安静。
    拥挤的人群尽数被定身咒控在原地。
    随后,火吒在屋顶急刹,小脚丫踹飞了一只只瓦片。
    他昂首看着下方被定住的乱糟糟人群,小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掐腰、跺脚,一只只瓦片直接炸碎、房梁却是安然无恙,而后混天绫自他背后冲天而起,朝下方席卷而去。
    刷刷刷!
    道道人影被混天绫卷起扔去隔壁的两条街路。
    火吒动作飞快,身形飞扑而下,在下方街道上留下了道道残影,顺便搬走了那两份祭品。
    前后大概十几个呼吸,拥挤的街道顿时变得空旷。
    混天绫环绕在火吒身周,他抱着胳膊得意地看着各处,随后拍了拍手,用混天绫托着两份祭品扭头就朝城外飞去。
    飞出大概数百丈,火吒轻轻打了个响指,定身咒解开,两条街上到处都是摔倒的人影。
    但原本对着拥挤的两个祭祀游行队伍,现在分别出现在了两条路上。
    各处已经不拥挤了。
    “我们怎么来这边了!”
    “诶!祭品呢!”
    “祭品去哪了!”
    “肯定又是火吒做的!火吒抢了我们的祭品!”
    “去找他去!”
    两群黎民百姓同时暴动,原本通往两个方向的他们,现在掉头朝着总兵府狂奔。
    而刚才的那个小家伙……
    李平安低头看去,瞧见这家伙已经飞去了东海边上的一片沙滩,熟练地招出了桌案、菜刀等物,招呼了十几个少年、孩童,开始动手挖坑、抱柴。
    “啊这?”
    李平安额头挂了几道黑线。
    火吒是不知道祭品对这些百姓黎民的象征意义多重吗?
    虽然那两头大水牛确实肥美;
    那些包扎起来的稻草人刚好做烤肉用的干柴;
    徐徐海风一吹,伴着海浪冲刷沙滩的声响,还有几分温暖的调调。
    但这……
    他想了想,这道虚影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名骑驴的老道,自天边驾云慢悠悠地赶向这边。
    李平安也是懂火候的。
    他来都来了,自然是要蹭一顿的,所以行走的速度并不算快,掐着下面开灶的饭点儿。
    火吒跟这群孩子十分熟稔,一看平时就没少偷吃。
    他们把祭祀用的水牛蜕皮脱骨,火吒又招来了一些军中搞来的长剑,把一块块水牛肉串入其中,这边已经架好了火架。
    长剑穿肉,放在火上开始均匀烤制,再辅佐以简单的盐巴、海草干、些许草药调味……
    海风中很快就掺杂了淡淡的香气。
    李平安变作的骑驴老道,也就在这时登场了。
    叮当当——
    驴下的铃铛轻轻摇晃,自海滩上闯入了众少年、孩童的视线。
    正蹲在那的火吒撅起屁股,一双大眼在双腿间注视着这边的骑驴道人。
    “火哥!火哥!”
    有少年高呼:
    “那边来了个老头!会不会像以前那些老仙人一样啊!”
    “不知道,”火吒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烤肉舔了舔嘴唇,“我去那边看看,你们注意翻肉啊。”
    这几个孩童少年连忙点头。
    火吒转身朝骑驴老头溜达,手腕上多了一只金铜色手镯,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
    等他离得近些,随手招出火尖枪扛在肩头。
    “诶!老头!”
    李平安抬手抚须,坐在驴上安然不动,嗓音自带环境混响:“是哪家的小娃娃,竟对贫道如此无礼。”
    火吒嘿笑了声:“你又是哪家的老仙人,竟对小爷如此无礼?”
    “贫道自东洲而来,遨游三界、寻访友人。”
    李平安淡然道:
    “今日见此地有些紫气,料想应该是有个气运上佳的修行苗子,来此看看。”
    “那不巧了。”
    火吒翻了个白眼:
    “那紫气就是小爷,你都是第七八个来找我的老神仙了,能不能有点新意。
    “我拜师了,师父是玉虚宫太乙真人,师祖是元始天尊。
    “你要是背景没我师父硬,最好是别靠过来,不然我师父小心眼会打你一顿。”
    李平安:……
    不是,这画风,好像跟他想的有点不一样。
    火吒好像不是单纯的顽皮;
    他本想着,过来跟他聊聊,先教训一顿、再给点机缘,体验一把老前辈的快感,但现在……好像……这小家伙挺懂事?
    “哦?”
    李平安笑道:“那贫道刚才见你在城中戏弄了颇多凡人,此事莫非也是伱师父做的?”
    “我师父不知道去哪了,说是去找龙王聊天,根本没在我这。”
    小火吒嗤的一笑:
    “你要是想摆谱教训我呢,我听着,毕竟我只是个小屁孩,也懒得跟你计较。
    “你要是想找我师父,就去那边岛上等着。
    “你要是想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我就要掂量掂量你斗法本领如何了,上面有绝天大阵,在这里你斗法实力发挥不了几分。”
    李平安抚须摇头:“那贫道若是想来尝尝你们的烤肉,小友可否应允呐?”
    “吃肉?”火吒愣了下,“老神仙不是都不用吃饭吗?”
    “个人爱好罢了。”
    “那你来呀,”火吒收起火尖枪,盯着李平安坐下的驴看了几眼,嘴里嘟囔,“我还没吃过仙驴的肉呢。”
    李平安:……
    得嘞,小家伙还真是无所畏惧。
    连他的深浅都看不出,就敢让他向前一同吃吃喝喝。
    这或许,也是一种自信。
    李平安跳下驴背,踩着柔软的沙滩飘去了烤肉之地,含笑对着一群少年孩童点头。
    他们也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按洪荒规矩,李平安落座后就拿出了一瓶不会醉的仙果果汁,也算见者有份、给这些孩童点好处。
    一来二去,他就跟这些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分到了一大块后腿肉,吃的也是津津有味。
    他瞧这些孩子有男有女,衣着也略有些不同。
    奴隶出身的孩童衣服多是粗麻带点兽皮,上面还打着补丁,黎民百姓出身的孩童衣服就算脏兮兮的,也没多少破损之处,内襟也能见稍微精细的细麻纺织物。
    李平安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扭头看向了一旁已经捂着大了两圈的小肚子在沙坑中斜躺的小火吒。
    “小友,多谢款待。”
    “小事,小事。”
    火吒摆摆手,嘀咕道:
    “你算是我见过最不啰嗦的老神仙,挺不错,我也看不出你修为多高,那应该是比我高一点点的。”
    “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李平安眯眼笑着:
    “贫道着实好奇,平日里都是谁教你?为何让你性子这般……洒脱不羁。”
    “洒脱不羁是啥意思?”
    “就是,不拘小节,”一旁有个少年笑道,“夸你呢,三哥。”
    “夸我吗?那就好。”
    火吒舒舒服服地舒了口气:
    “我爹教我啊,我爹每天晚上都会从军营溜回来,打完我娘就来找我。”
    一旁有两名少女俏脸通红。
    火吒还是童言无忌的年纪,继续嘀咕:
    “我爹总是说,我是天生灵体、背景太深,我要是不学好,那就相当于一万个普通人不学好,破坏力太大。
    “我爹还说了,我不只是要跟师父学修行,还要去学如何做人。
    “人族历史、天庭崛起历史啊、李天帝传啊,是他给我讲最多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还是我师父好点,说话好听、本事也大,背景也够硬,我现在随便干啥也没人管呀。”
    李平安点点头:“不曾想,李靖道友竟会对你如此花心思,贫道如此倒也能放心了。”
    “你要开始讲大道理了吗?”火吒蹙眉抿嘴。
    “哈哈哈哈!”
    李平安着实被他的小表情逗乐了,温声道:
    “贫道哪有那么多心思讲大道理?贫道不过是路过此处,来看看热闹。
    “瞧,那边那些人冲过来了,贫道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起身就跑,仙驴撒欢冲了过来,两步就翻到了驴背上。
    火吒愣了下,耳朵尖儿晃了晃,突然听到了隆隆的声响,扭头一看,陈塘关主城方向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烟雾。
    “那家伙在那儿!”
    “祭品啊!这是给老天爷的祭品啊!”
    “老天爷你开开眼啊!”
    火吒哆嗦了下赶紧起身,混天绫卷起自己的一群伙伴和没吃完的烤肉,身形贴地疾飞。
    “三哥!慢点飞!快勒死了!”
    “不就吃他们点肉吗!我可是阻止了他们打起来的!”
    “坏了,我娘也追过来了!快点跑!”
    沙滩旁的林间响起了孩童们的呼喊声。
    李平安含笑瞧着这一幕,随手散去座下仙驴,恢复了虚影模样,摇了摇头。
    问题不大,随他们去吧。
    李靖有教有养,火吒聪明老成,就算太乙真人宠溺火吒,火吒走错路的可能性并不算高。
    “挺好的。”
    李平安哼着小调朝东洲而去。
    “就是牛肉塞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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