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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小清的呼吸声平稳地起伏着。
    阿笨睁开眼睛,清亮的眼里毫无困倦。他起身,确认小清已经睡熟后,缓缓挪开抵在她背上的手。
    替她掖好被子,又替她将羽绒外套的拉鍊拉到最高。
    外头的月光洒落进来,映在她娇嫩的脸蛋上。
    她面色红润,看起来并不冷。
    阿笨这才罢休。
    慵懒地坐在茶几上,长腿一伸,视线恰好落在她的行李包。
    白天时,她将作文稿纸一股脑儿塞进行李里。
    阿笨并不好奇她写了什么,但即使没看,也能隐约猜到几分。
    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涌入脑海——他心中似乎明白了很多事,却又弄不太清楚。
    两道浓眉揪了起来,阿笨烦躁地捏着自己的耳垂。
    视线重新落在小清脸上——
    她睡觉时很安分,不会动来动去,整个身体绷得笔直,连呼吸声都很浅,彷彿连在睡梦中都还是那个审慎戒备的林若清。唯有唇角轻轻咧着,漫漫地漾起一点笑意。
    阿笨苦笑。
    她,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他呢?
    即使平时对他总是俏皮嘻闹,却默默记着他每句话,甚至将他的话……视作一切。
    这是他从没料想到的。
    他垂下眼瞼,喃喃自语:「阿苹,你女儿真傻。」傻得他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阿山,我该怎么做?」他问。
    古宅里空荡无声,没有人回应他。
    阿笨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也是,你们怎么可能会回答我?」
    尤其是阿苹。
    她从没想起过他。
    「结果现在却是我要来照顾你们女儿……真好笑。」
    他起身,走向窗边,望着窗外的一弯新月。
    一片云涌上来,掩住了月光。
    古宅一瞬陷入黑暗。
    阿笨眼神微动,表情深沉。
    半晌后,那片云走了,月光掀开他眼帘。
    回头看了一眼小清的睡顏。
    「不管了……」阿笨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就按照我心意做了。」
    是对是错,都别怪他。
    隔天,小清睁开眼睛。
    偌大的古宅里,没有半点声响。
    任她怎么喊,阿笨始终没有出现。
    小清走出古宅,前后绕了一圈,还是没发现他的人影。
    意识到了什么,小清开始冒冷汗,心跳加快,脸色霎时转白——
    「阿笨,你不要吓我……」她的声音颤抖着,目光胡乱在宅邸里游移,试图找到属于阿笨的蛛丝马跡,嘴里仍念念有词:「不要吓我……」
    手指冰凉,她按在阶梯扶手上,眼里有无穷的恐惧。
    「阿笨……阿笨……」她声音哑了,不敢再继续喊下去。
    眼泪涌上来,她哭得厉害,嘴里唸着阿笨的名字。
    「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阿笨曾说,外公外婆是她现在唯一的家人了。
    可她却觉得,只有他才是她唯一的家人。
    现在,他也要离她而去了吗?
    猛然睁开眼睛。
    林若清呼吸急促,额上全是汗。
    她坐起身,眼前天旋地转,分不清自己置身何方。
    指尖仍在颤抖。
    直到眼前逐渐适应黑暗,耳边捕捉到了陌生的鼻息,她转头,看见吴文昕呈现「大」字型躺在床上,一手抓着手机、一手垂在栏杆上,睡得很熟。
    林若清爬下床,没弄出什么声响,却也没刻意放轻脚步。
    只拎了宿舍钥匙和钱包,连睡衣也没换——她离开了宿舍。
    熟门熟路地来到超商,买了一手啤酒。
    她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超商外的座椅区不行。可能会碰上篮球队那群人。
    校门口不行。警卫室不止有那隻狗,也有可能遇到池信谦。
    教学区的红砖道不行。那是昨天遇到池信谦的地方。
    烦死了,怎么到处都会碰到他?
    心思烦躁,林若清脚步加快,绕到宿舍大楼后面,慢慢爬上山坡。
    卓尔大学是缘山而建,宿舍恰巧落在山腰处,再往上走,则会通往已故创校者的纪念园地。
    关于那里的鬼故事特别多,林若清隐约从吴文昕那里听说了不少。系上的助教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
    女同学们怕得很,活动的范围最多绝不超过宿舍大楼。
    林若清偏不怕。
    才几层阶梯而已,比她想像中的轻松。所谓的纪念园地也比她想像得简陋许多,只有两座石碑,上头刻着创校夫妇的名字和生卒年,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林若清席地而坐。
    扳开啤酒拉环,她仰头一饮——苦涩又爽口的滋味在舌尖荡漾。
    林若清松了口气,抹掉自己额头上的汗水。
    我们是「一家人」了。
    池信谦说这句话时,炯炯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微光。
    她知道,「一家人」是直属的另一种说法。
    只是,第一时间听见,还是愣了几秒。
    然后,不免俗地想起,她真正的家人——
    阿笨。
    「叫什么叫!」阿笨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噙着泪水的小清眼睛一亮,眼泪停在眼眶打转,昂首去看。
    阿笨就站在那里,浑身脏兮兮的,手里还拿着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原来你没走!」带着哭腔,小清衝上前,差点就要抱住他——被阿笨轻轻躲开了。
    可她也不恼。破涕为笑。
    「你是不是傻?」阿笨鄙夷地看着她,「我现在不是好好在这里吗?」
    被阿笨骂傻,她难得没跳起来反抗,反而笑嘻嘻地问他:「阿笨,你在做什么?」
    「修这个。」阿笨让开位置,让小清看清身后的东西。
    小清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刚修好而已,来试试吧。」阿笨蹲下身,按下开关。
    当画面自电视萤幕上跳出来时,她大声欢呼。
    「不过声音似乎是修不好了。」阿笨摸摸脖子。
    眼前的电视机有年代了,蒙上了重重的灰尘,画质极差,比外公外婆家里那台老古董还更老。
    小清和阿笨窝在古宅里,看完了一部监狱老片。
    没有声音,小清看得一知半解。
    只是身旁的阿笨看起来很高兴,翘起二郎腿,看得津津有味。
    学着他的姿势,小清也装作很入迷的样子。
    「干嘛?难道你看得懂啊?」
    小清头头是道:「当然。」
    后来,两人再也没有对话。
    小清看着看着,剧情早已入不了眼。
    她抬头,盯着身旁的阿笨,眼泪忽然就哗啦啦地流下来。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哭什么。
    阿笨什么也没问。
    什么也没说。
    电视机的光映在两人脸上,五彩斑斕。
    ——阿苹,你看。我根本没有选择的馀地。
    我也很清楚,这对她终究是种伤害。就像折断她本该飞翔的羽翼。
    可是,可是……
    有个女孩,那样茫然无助地哭喊着他的名字。
    换作是你们,你们狠得下心吗?
    我狠不下心。
    既然你们不闻不问,就让还弥留在这里的我,定义孰是孰非。
    林若清抹掉自己眼角的泪,展开笑顏。
    俯瞰校园,她做了一次深呼吸——
    「好想你啊,阿笨。」
    四周寂静。
    「怎么会突然做这种恶梦?」她自问,「明明你就没走。」
    现在她已明白,自己十岁那年,为什么会对着电视机,无声流泪……
    因为在那一天,她感受到了。
    阿笨是真的曾打算要离开她。
    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哭喊他的名字……没有颤抖恐惧地要他回来……
    他是不是真的就不回来了?
    寧可违逆自己的宿命,寧可拋弃自己的归宿,也不肯成为她的家人。
    林若清的眼泪涌上来。
    扳开新的一罐啤酒,她大口啜饮。
    含着眼泪,又苦又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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