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弃儿?”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这声音有些熟悉,来自记忆的最深处。
    天边的纸鸢飞啊飞,有两个缠绕在了一起,悠悠地落下来了,柳弃儿蹲下来,想要将纸鸢捡起来。
    手被踩住了,柳弃儿疼的啊了一声,她抬头,发现几个孩童盯着她。
    有一个人先唱了,“柳弃儿,柳弃儿。”
    后面的人接上,“生时没人要,长得矮又小。”
    “哈哈哈哈…”
    柳弃儿捂着耳朵,摇头,“不要唱,”她不想听。
    堕入深渊。
    “咱们弃儿又做噩梦了,”调笑声响起来,柳弃儿睁开眼睛,奶奶坐在床边,身旁是云若,还有,还有她的父亲。
    奶奶比平常精神多了,连拐杖也没瞧见,弃儿疑惑,问:“咦,奶奶你的腿脚好了么?”
    “到了地府好多啦。”
    看着奶奶慈祥的笑容,弃儿却怔了一下,地府…不对,她去看父亲的脸,那是模糊的!她根本不记得父亲的样子,这、这是梦。
    可是…
    弃儿紧紧抱住奶奶,哭道:“奶奶,奶奶你到梦里多看看我罢。”
    “说什么傻话呢,奶奶走了,你在凡间一个人要好好的,听到没有?”
    弃儿不听,只一个劲儿地流泪,感受这飘渺的温暖,“奶奶你别走,你别丢下弃儿好不好?”
    可是她抓不住。
    奶奶站起来,云若扶着老人的手,三人一同向外走,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白茫。
    只留下弃儿躺在床上,哭喊着伸手“你们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别走!”
    柳弃儿从睡梦中惊醒,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面,已然流了两行泪水。
    外面的鸡叫了,柳弃儿沉默地掀开被子,收拾一番,从房门口拿起扫帚,推门就去扫地了。
    “还是不爱说话么,”
    她听到邻居这么问三婶。
    “唉,随她罢。”
    三婶摇摇头,也是无奈,柳弃儿当时坚持给老人家治病借了不少债,结果老人家还是在一个月后去世了,和大夫说的一样,日子竟是一点儿也不差。
    催债人催得紧,柳弃儿每日只吃两个馒头和一点儿咸菜,三婶儿总是给她留一碗胡辣汤,柳弃儿自是感谢,想要早点儿还了恩情,便不要命地去别人家做工。
    “啊呀,这是谁家的姑娘!?”
    李老父手里还提着从胡屠户那里买来的一斤猪头肉,冷不丁见一个女子躺在地上,衣裙都是很破了,但不算脏,应该是不久前晕在这儿的。
    女孩儿醒过来之后,李老妇连忙把老头子喊了过来,“他爹,快快端药来!”
    老头摇着蒲扇,把药递给了老妇人。
    弃儿接过夹着肉的大白馒头,清澈的眼睛竟唰的一下子流泪了,老夫妇两人以为哪里不对,吓得赶紧问:“怎么了姑娘,怎么忽的哭了?”
    柳弃儿看着两人,道:“只因,许久没有吃到肉了。”
    李老父心里一咯噔,他忙把自个面前一盘肉推到弃儿面前,说,“吃,大口吃,饿了就吃肉,姑娘,你别客气。”
    弃儿边哭边大口嚼着饭菜,小姑娘看着不壮,实则一顿下来吃了两斤的肉,还啃了两个大馍。
    李老妇看着这姑娘,忽的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她也这么大口吃过饭,那是闹了饥荒,人们都饿极了,连树皮都愿啃,她家人带着她来南方逃荒了,到了那儿的一处寺庙,住持施粥,她饿极,拿着分配的粥饭就往嘴里塞。
    老妇的目光更怜爱了一些,她轻拍着女孩儿的背,说:“乖乖不哭了,不哭了。”
    奶奶…
    柳弃儿忽然愣住了,她呆呆道:“奶奶…”
    李老妇起得早,她端了夜壶披了件外套就往院子里赶,没想一出门,便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在扫地。
    簌簌的,动作很麻利。
    一看就是弃儿。
    老妇在门边远远地喊她,“弃儿,”
    弃儿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并未说什么,低头又扫地。
    李老妇不干了,她上前不叫弃儿干活,说道:“起这么早困不困,快回房间再睡一觉。”
    “没事的,奶奶,”柳弃儿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扫把,她的声音并不大,“这几天树叶落的厉害,再不清扫,可能要长许多瓢虫。”
    那高粱条编制的扇叶大扫把在少女的手中有些沉重,但是它扫刮过的地方,却又不留下一片叶子,沙沙的声音拖拉在地,她似乎不爱说话,只埋头干活儿。
    其实柳弃儿做了这些,她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她已经在这户人家借住了好几日,老两口却一点儿忙都不让她帮衬,说是她的身体还没好利索。柳弃儿只好每日都早早起来,在他们还在睡觉的时候把地扫了,再去把后厨的柴火劈一些。
    只是今日不巧被李老妇撞见了,她不愿意松手,便默默低头扫地,倒显得有些执拗了。
    李老妇叹口气,只好劝道:“你身子还没好,就这么干活,不怕又回过钟啊。”
    回过钟,小洲方言,就是人生病了好一会儿又病回去的意思。
    “不…习惯了。”弃儿有些羞赧地摇摇头,拿起扫把又做活儿。
    “不扫了,”老妇叹口气,拉着弃儿的手说道:“我要去做饭,你过来帮我罢。”
    这是李老妇第一次让弃儿帮她做饭,弃儿做事很麻利,揉面切面条,蒸馍馍这些事情,她都不需老妇提醒,就独自弄好了。
    李老父遛鸟回来,提着猪头肉,吹了个口哨,老妇出屋看去,啊呀了一声,“你这么早从哪买的肉?”
    “哼哼,”李老父颇为自傲地吹了吹胡子,“昨儿个跟胡屠户搓象棋啦,他输我半斤肉。”
    “唉,你说你,”李老妇摇头,手搓着围裙,一边埋怨李老父又和胡屠户赌肉,一边又让他去给肉切了,一会儿洗手吃饭。
    弃儿把锅盖掀起来,丢下抹布,用筷子去夹白面馍馍,刚出炉的馍冒着热气,烫烫的。
    “那个啥弃儿啊,你一会儿把咸菜拿上来点嗷。”
    李老父切完肉,美滋滋地哼着歌儿出去了。
    蒸笼瞬间涌上来一股雾气,带着白面馒头特有的香,热乎乎的。弃儿感觉这股暖流也在心底缓缓荡漾开。
    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感觉了,不知道是失而复得值得庆幸,还是这种淡淡的安逸本身就令人感动……
    忽的,女孩眼里流出一滴泪来,然后又忍不住笑了。
    三婶儿中间来了一趟,看到弃儿,吃了一惊,“弃儿,你怎的在这儿?”
    “三婶儿,”弃儿明显也愣了一下,李老父在一旁喝酒吃肉,李老妇问:“怎的,你们认识?”
    另外两人同样:怎的,你们认识?
    三婶叫弃儿去择菜了,她待李老妇说这孩子身世实为可怜,叫她让弃儿做工也不要太使唤人了。
    李老妇摆摆手说你这是甚么话,弃儿是他们在路边捡来的,人懂事又能干,他们儿子在外做官常年不回家,弃儿一来,他们两口就像多了个女儿似的,有人陪着也挺好,说什么做工。
    三婶微微一愣,忙笑了起来,说道,如此怪好,如此怪好。
    她又拉了弃儿来,上来就问她,你可愿认大哥大嫂为恩父恩母么?
    弃儿只见三婶儿笑意盈盈,自己却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她又听三婶儿说道,认了好呀,认了好呀,你不必再去还债,当个普普通通的人家闺女多好。
    弃儿明白过来了,却先是摇头,道,我欠人家的,得自己还,不能叫恩人替我还。
    弃儿告诉自己,这样不好。她从未如此接受过别人的恩惠,这使她的心里有些不安。
    李老父摆摆手说,我们两口子不缺钱,养一个弃儿足够了。
    不,不,您待我太好了。弃儿慌张地摆摆手,后低下头,她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弃儿,你就当陪我们做伴罢,李老妇实在舍不得这么个懂事闺女,她年轻的时候就想要个闺女,但是李老父那时候穷啊,没钱,所以生了一个儿子后,他就劝李老妇说,李家后代有人就好。
    是啊弃儿,三婶也帮忙劝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在外无依无靠,叫人欺负了怎么办。
    “欸,”李老妇打了三婶一下,叫她别说晦气话。
    三婶着急,李老妇又不让她说,她瞪了嫂子一眼,说那你说罢。
    李老妇对弃儿说,弃儿,你来我家做闺女,平日陪着我和他爹聊聊天,说说话也好,我们呐,有个儿子,比你大了那么几岁,不过他人在外面做官,不常回来,我和他爹都盼着呢。
    李老妇说着说着,似乎真是说到伤心处了,叹着气竟落了泪。
    弃儿忙拿帕子去给李老妇擦泪,说您别伤心,若是我帮忙做些活儿也是可以的。我…
    正在她犹豫的当儿,弃儿发现三婶儿,李老妇李老夫,都直勾勾地看着她,其中三婶儿最急切,似乎只差替她把话说完了。
    弃儿不由得被这家子人浓浓的善意感动,她笑叹口气,妥协说道,我愿意留在这儿。
    李老妇哈哈大笑,就像方才没哭一样,不过她眼眶红了却是真的。
    弃儿知道老妇每日都回去后院的一个小屋收拾,开窗通风,晚上又给关上,那应该就是他们的儿子之前住的地方吧。
    好好好,好好好,三婶儿今个偏爱重复着说话,她是欣慰的。
    弃儿,快跪下认一认亲。
    弃儿跪在地上给李老夫妇磕了三个响头,恩父恩母,请受女儿一拜。
    她磕完头,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没学过礼数,没人教她,就连她的亲生母亲,千金大小姐也只是在她小时做了些错事的时候冷脸训斥她,弃儿抬起脸来,一瞬的怔住了。
    李老夫李老妇就坐在桌子两旁的椅子上,伸手笑道好孩子快起来。
    这就算认了?弃儿愣怔地感到手心被放了一个平安符,又听到李老妇在一旁说这符她是怎么求来的,李老夫好像是听惯了,跟着敷衍应和几声,她扭头看三婶儿,她朝自己眨了眨眼睛,怪俏皮的,弃儿心里有了答案,这就算认了。
    “弃儿一定好好服侍恩父恩母,”她说着,眼睛湿润了。
    “欸,”李老夫摇摇头,说道:“弃儿,弃儿啊。”
    他不住地摇头,在场另三人不知他打什么算盘,然后听他慢悠悠道:“不该叫这个名字啊。”
    “咱们闺女,叫不弃。”
    柳不弃,柳不弃。
    怎么会被抛弃呢,女儿家家二八芳华,端正可爱,待人又亲和。
    李老夫妇只恨未早点捡到弃儿,弃儿笑说,那我给人做工累的半死在那个年纪,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呢。
    李老妇欸了一声,说道,咱们不弃以后都走福路,来来来,我昨个去逛庙会,上官家的那个小子……
    一枚两枚平安符,李老妇替她求来的,每次给不弃挂脖子上都笑呵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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