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命吗?
    顾九卿面色无波无澜地盯着灯盏荡漾的湖面,犹似无动于衷,然而他的内心远没有外表平静。
    那一瞬间,宛若剜心割肉之痛。他的心口像是被刀子生生剖开,掩埋在皮肉之下的心脏早已是鲜血淋漓。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拥抱过她,又亲手推开她的双手,低语:“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来雍州?为什么不老实呆在麓州?”
    若她不出现,他便不会做出为她挡刀的疯狂之举, 他也就不会更加确信自己对她的心……他对她的感情竟已比海深,深到任由她成了他的软肋。
    而他, 不该有软肋。
    一个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人,也不能有软肋。
    所以,他选择亲手拔出自己的软肋。
    哪怕她已在他心上扎了根发了芽,不知不觉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根须早已渗透进他的血肉筋骨,他也要将她剔除。
    他可以喜她,可以爱她,可以纵容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可以为她受伤,唯独一件事绝不可以,绝不可以为她枉顾性命。
    他的命何其重要,承载了太多鲜血和人命,方有他的苟活于世。
    不能,也不许,只为一人而轻践这条命。
    凉薄的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他死死地捂住痛如刀绞的胸口,无声地动了动唇:“桑桑,再见了。愿你下辈子如意吉祥,长乐无极!”
    如果他不是薛文烬,不是司马文烬……
    可惜,没有如果。
    掌下白衣几欲被他揉碎,顾九卿茫茫然地看着璀璨如星的灯光,想到天上地下再也没有顾桑,碧落黄泉难寻觅,直冲喉咙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
    噗。
    一口鲜血喷出,两眼一黑,顿时晕死了过去。
    陌花陌上脸色一变,立时从暗处现身,将顾九卿扶进船舱,谁也没发现莲花灯遮映的湖面下,微光点点。
    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顾九卿,陌花陌上对视一眼,就连他们也没料到主子最后那一手。
    陌花道:“何苦来哉?还不如将三姑娘嫁出去,眼不见为净。”
    陌上叹一声:“你不懂!让三姑娘嫁人,还不如杀了她?”
    这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
    陌花狠狠地剜了陌上一眼。
    ……
    湖岸边,聚集着诸多引颈观望灯景的行人,甚为热闹。
    雍州百姓被吕康叛乱吓得龟缩在家,若非必要甚少出门,城内比寻常冷清寥落了许多。哪怕是前段时日的乞巧节,都无多少人出门过节。要知道往年旧例,男男女女都要放花灯,逛姻缘庙祈福,或于鹊桥相会,或游湖赏景,或猜字谜……
    初时,只是寥寥几人瞧见湖里灯光盛景,一传十十传百,周遭的百姓全都闻风而动。
    难得见此盛况,乞巧节的花灯都没这般漂亮。
    尤其是怀春思慕的姑娘们更是心潮澎湃,忍不住捧脸艳羡。
    “哇,满湖的莲花灯,漫天的孔明灯,要是谁给我放这么多花灯,此生死而无憾。”
    “不知这位幸运的姑娘是谁?要是我就好了。”
    一艘精美的画舫穿梭在灯海间,往远处驶去。
    “如此大手笔,也不知是城内哪家富贵公子?”
    众人皆以为是哪位富家公子,有此闲情雅趣哄佳人芳心。毕竟,这种花活惯来是公子哥儿赢得美人心的拿手好戏。
    “哎,不知事的小姑娘哟,可别被这些花把式迷了眼,要是愿意哄一辈子还好,只哄一次可就惨了。”
    包着巾帕的已婚妇人不忘给年轻姑娘泼冷水,但不影响自己兴奋地欣赏美景。
    “男人爱你容色好时,自然愿意费点心思,耍些小手段。”
    众人一边赏花灯,一边感叹议论。
    殊不知众人嘴里的佳人,此刻跟个落水狗一样,哼哧哼哧泅水逃生。
    顾桑手里抓着发光的夜明珠,以一种难看的狗爬式泳姿,艰难地往岸边游去。但她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而是寻着人少又黑的地方上岸。
    心中早已将顾九卿骂了千百遍,什么国粹,什么狗东西,什么祖宗十八代,荤素不忌全往顾九卿头上招呼。若非担心呛水,非破口大骂不可。
    她属实是吓懵了。
    原主被女主推入井中,落得个沉井而死的结局,而她被女主推入湖中,还真是一样被淹死的命运?
    原主不会水,但她会游泳。
    当初学游泳的初衷,就是担心日后谈恋爱,男朋友遇到女朋友和妈落水先救谁的千古难题,她比较有忧患意识,觉得与其让男朋友选择救谁,还不如自救。
    果然,靠谁不如靠己,男男女女谁都靠不住。
    所以,她才能死里逃生。
    落水之后,因为太过震悚,差点都忘了自己会水的事。要不是喝了几口冰凉的湖水,脑子还是一团浆糊。
    任谁想得到——
    顾九卿陪她游湖泛舟,为她准备喜爱的美食,亲手为她簪发,送她一片美丽的灯海,甚至吻她……所有的美好,只是为了送她赴死。
    他以这种方式,给了她致命一击,他想让她死在最欢喜的时刻。
    简直可笑!
    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快要将女主完全攻略,没想到他杀死她的决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以往,她能敏锐地感知出顾九卿对她的杀心,察觉端倪,从而应对化解。这回,或许她也感知到了,只要她不愿往那方面想,企图麻痹自己。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顾九卿从苏醒后,状态明显就不对,他看她的眼神,他说过的话,每一件都似乎另有深意。他将杀心隐藏在眼神话语之下,甚至还表露出对她的不舍。
    他为她挡刀子的震撼,掩盖了这些反常的细节。
    毕竟,她是做不出来,前脚不惜以命相救,后脚就能毫不眨眼地杀你。
    救她,是他;杀她,亦是他。
    她不明白,她为何非死不可?他分明连伤都不想让她受,为何狠得下心要她死?
    她没有像原主那般作死,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炮灰,不会影响女主的复仇大计,也不会成为阻挡女主登基称帝的拦路石,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变了?
    脑中灵光一现。
    如果她没猜错,就是救她这件事,让他决定舍弃她。
    顾桑体力逐渐虚脱,即将力竭时,手脚并用地爬到远离人群的湖边草地,浑身近乎脱力地靠在树上。
    整个人藏在树影之下。
    她抬眸看了一眼消失在湖面的画舫,心中最后一点渺茫的希冀荡然无存。
    顾九卿没有任何救她的意思,没有一点悔意。哪怕是说服自己‘他只是失手推了自己’的借口,也没了。
    湿透的衣裳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又冷又难受。但更冷的,是她的心,可谓心寒。
    顾桑歇了片刻,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总算低骂出声:“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小人。”
    骂出声也不痛快,她眼角酸涩,抬手摸了一把水,分不清脸上的湿润究竟是泪水还是湖水。
    比起满心悲寒,前路更是一片迷茫。
    曾经坚定抱女主大腿的信念,顷刻间崩塌。
    一道森冷的寒光倏地闪过,她猛地睁大眼睛,吓得魂飞魄散,以毕生最快的速度堪堪躲过致命一击。
    方才背靠过的树干,赫然扎进一把锋利的匕首,入木三分,只余刀鞘露在外面。
    一个蒙面男子忽然出现,见匕首没有击中顾桑,纵身跃起,五指成爪,迅速朝她脖颈抓去。
    顾桑眼疾手快将夜明珠砸了过去,乍然刺目的光亮为她赢取瞬息生机。
    她提起湿沉的裙裾,惊骇失色地往人群方向跑去。
    一边奋力逃命,一边尖声大喊:“救命,救命啊!”
    此处人烟稀少,夜色昏暗,树影婆娑。
    远处人影憧憧,喧嚣嘈杂。
    她的求救声无人听见。
    顾桑拼命往前跑,身后蒙面人如风而至,她心中绝望,还是逃不掉吗?
    一辆马车突然从旁侧小道快速行驶过来。
    顾桑眼睛一亮,仿若身处濒临死境的干涸沙漠突然看见了希望的绿洲。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道:“六皇子,救命!快救我!”
    此刻,司马睿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男主有主角光环,只要愿意,定能救下她。
    早已在水中散开的头发猛地被蒙面人一把拽住,疼的顾桑到抽一口凉气,头皮几欲被扯掉,她反手抓住头发试图减缓拽扯的力道。
    无异于杯水车薪,头皮依旧被拽的剧痛无比,她惊叫一声,身子急速往后倒去。
    就在蒙面人的利爪即将扼住她的脖颈之际,眼前一道剑光闪过,她的头发被锋利的剑刃生生切断,近身的蒙面人也被瞬间逼退。
    顾桑因惯性跌倒在地,怔愣地看着空中飘散的头发,她抬手摸了摸发尾,一头齐腰长发已经变成齐肩短发。
    “抓住他,留活口!”
    马车内探出司马睿的脑袋。
    顾桑没心情惋惜自己失去的头发,跌跌撞撞地跑到刘尚身后,目光警惕地盯着蒙面人。
    蒙面人好似不欲同司马睿对上,在刘尚手下虚晃两招,转身就逃得无影无踪。
    刘尚收起剑,尴尬地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乌黑头发,眼睛避嫌似地看向别处:“三姑娘,实在对不住,追杀你的人出手狠辣,若不断发求生,恐怕就被贼人扭断脖子。”
    刘尚虽看不惯顾桑,但也知道姑娘家最是爱美。
    “多谢刘侍卫。”顾桑道过谢,无所谓道,“头发没了就没了。”
    比起头发,小命更重要。
    顾桑转头看向司马睿,女主杀她,男主却救了她,还真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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