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吕懋黛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帷帽下甚至面带不屑,因为她已然将杨灵籁归做无才无德一列,这样的人说什么话, 都是不值得一听的, 甚至比之她向来不爱搭理的朱氏,都没什么立足之地。
    因懒得继续攀扯,便是规矩行礼, 转头就朝孙氏位置所去。
    杨灵籁也不气, 只是笑看着这姑娘装模作样。
    国公府手上的买卖不少,这次去的乃是一名叫殷和的钱庄, 钱庄管事姓陈,生的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却是极会说话,除了孙氏唤东家夫人,其余跟着的都称一句主子。
    既是叫她们这些还只算小喽啰的人心里熨帖, 一句东家夫人也唤的人都知晓,这里真正管事的还是只有一个。
    “陈管事, 这上半年钱庄收成账本可否都整理好了?”孙氏也不废话, 上来便索要这重中之重的账本。
    陈管家眉头一转, 上前请罪,“老奴惶恐,月前时候账本已是交予了贵府的华夫人,莫不是东家夫人还未曾见到?”
    孙氏依旧板着一张脸, 足够唬人, “若本夫人未记错, 该是有两份册子才对。”
    陈管家跪地,言语惊恐, “夫人莫要为难老奴,这内册乃是供每年年底对账所用,若此时便给了您,实在不好交代。”
    “陈管家此言差矣,本夫人乃是国公府的掌家人,账本何时对,自也是本夫人说了算,陈管家在这钱庄里也办了几十年的事,定是懂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否则也不会在这当了多年的管家,深得国公府信任。”
    此番话一出,陈管家便犹如被架在了火上烤,想要再争辩几句,可孙氏游刃有余,主子奴才的,他若是敢交个假账对付,怕是不久就要被撸下来。
    杨灵籁在旁边看了场好戏,眼见着账册就到了孙氏手里,不费吹灰之力。
    殷和钱庄本是国公爷划到华夫人手底要管的铺子,孙氏前些年与华氏只算背地里争斗,偏偏如今她们要学掌家了,才又带着她们找上门,也不知是打了什么鬼主意。
    可谁知她还没猜到,就听孙氏叫了她的名字。
    “三娘,这殷和钱庄对账之事不如便交与你,如何?”
    孙氏说话不紧不慢,可却吓到了在场一众人。
    朱氏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暗含担忧地瞧了杨灵籁一眼,吕懋黛则睁着一双杏眼,表面疑惑实则却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杨灵籁扬了扬眉,心中只道一句原来如此,是想要让她和华氏争风头,自己则躲在后面做渔翁。
    她抿嘴沉思片刻,接道,“对账之事非小乃大,交与三娘,实在是怕担待不起,六妹妹跟在三伯母身边日久,定是比三娘初出茅庐来的熟稔,不如便先交六妹妹,为我这嫂嫂打个样,虽说有些不伦不类,可也不至于闹出事端来。”
    孙氏笑了几声,喊她过去,抓着她的手,不容反驳道,“懋黛还未出阁,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自然是不及你这个嫂嫂心思沉着,对账之事,你大可放心,三伯母觉非会叫你一头雾水去做,两个嬷嬷都是跟在我这的老人,什么流程她们最是清楚,你便放心跟着走,大胆去做便是。”
    话说的好听,却也是堵了旁人最后的退路,即便杨灵籁眉间隐隐的不甘与不愿叫在场所有人瞧得轻而易举,孙氏也依旧是笑而不语。
    “三伯母放心,三娘自当竭尽全力。”杨灵籁几乎咬牙切齿道。
    回去路上,便有小雨淅淅沥沥打在车顶,混着些泥草味道的气息蔓延在鼻尖,待到回了项脊轩,檐上的积雨顺着斜度滚落,极其像是盖住整个院门的珍珠帘子。
    撑伞进了屋不过须臾,便如杨灵籁所料,殷和钱庄中发生的事仿佛插着翅膀一样飞入了国公府整个东西院,西院第一时间便叫了位丫鬟来喊人。
    瞧着是个面生的,却是十分机灵,想来是不常在外行走,却得华氏器重的心腹。
    “奴婢给九娘子请安,我家姨娘闲来兴起,便想请娘子于章鹭院小聚,观雨品茗。”丫鬟全程低头屈身行礼,话却说的胆大心细,未问杨灵籁到底会不会去,只说一个请。
    盈月见人如此嚣张无礼,本是想大声斥责一番,谁知却见自家娘子笑地跟菊花一样,顿时止了话头,老老实实只站在身后不作声。
    自家娘子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喜欢的人与事也总与旁人不同,未准还就吃这一套。
    “诚心相邀,如何能不去,正巧小雨连绵乃是赏景之机,待本娘子换身衣裳自去赴约。”杨灵籁应得爽快,可等到那丫鬟出了门,便耷拉下了脸,如丧考批。
    盈月摸不着头脑+2
    “娘子若是真不愿去,不如让奴婢追出去打发了她。”
    “哎——”
    “别管别管,快去为我寻件衣裳,早去早回。”杨灵籁随口打发道。
    不让人提,其实也是间接不愿去做,这几日为了这劳什子管家权天天在外面装鹌鹑,如今这华姨娘也忒没耐心,不让歇会儿就又要干活,可打工人也是会累的。
    可事实就是该往外赶就是要赶,主仆二人撑着纸伞走了偏僻小径去了西院的章鹭院,也便是华姨娘所住之地。
    老国公的妾室不少,西院却比东院小了足足一半,到底妾不如正。只是西院内的布景却也算精致小巧,也算男人为数不多能给的偏爱。
    沿途亦有小池,水波粼粼,荷钱叠叠,怪石堆成的假山上盛开了数百杆凤尾竹,花香扑鼻,浓绿与漫天雨珠掺杂,显得愈发夺人眼目。
    杨灵籁毫无迟疑跟着来迎的奴婢进了院门,便见正房厅堂大开,正中的方桌一侧坐着一位身穿月白色襦裙的女子,眉目泛着冷气,却又生了一双极其夺目的含情眼,大概是保养得当,半点不显疲老。
    见人来了,她也只是稍稍点头,反应平淡地叫屋里的丫鬟们挪动桌椅到门前檐下,二人陆续落座。
    单看人做事,这位华姨娘的行为举止间都泛着冲突,说她冷淡无欲无求吧,此人在后院如此风生水起,又主动与她掺合在一块,若说举止功利,现下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真是极其说不清。
    杨灵籁眨了眨眼,主动开口与人寒暄,“叫姨娘等的久了些,实在是雨天泥泞,不敢快行。”
    可喝茶的人依旧慢慢悠悠,待过了许久,放下茶盏也不看她,冷淡至极,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暗含嘲讽,“能将九娘子请来,已算是劳驾,何敢嫌弃。”
    这话直接噎了杨灵籁一嗓子,呛得厉害,没人教过这华姨娘如何说话,还是老国公就是喜欢这般独特欠揍的性子,亦或者这华姨娘在与老国公玩两面派,自己私底下黏黏糊糊,外面无语至极。
    虽是被这华姨娘的真实性子吓了一跳,可说到底杨灵籁并不怕她,都是这国公府里要吃瓜的猹,谁又治不了谁。
    她咳了两声,突然扬唇笑起来,“华姨娘还真是个实心眼的人,这话三娘听了也爽快。既是约三娘来了,不如一起开门见山,也省的平白去打这无趣的哑谜,如何?”
    果真一说道旁的,对方拿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转头与她对视一眼,僵持不下后,砰的一声,不算刺耳,墨绿砖边的茶杯被按回桌上。
    “九娘子,这该做的我做了,剩下的也需你去做,这次来只是想提醒一句,只怕贵人多忘事而已。”
    杨灵籁自然心里清楚她在说什么,当初禁闭一事,她叫盈月去探路,请华姨娘出手相助,自然是要许些好处的。
    其一便是是给了对方一条从翁芹那要来的好消息,孙氏按捺不住,已然是要对付西苑。华姨娘不相信她,也得相信自己手下打听的消息。
    其二便是她若当真能出去,与孙氏、冯氏绝非一条心,倘若管家权当真顺利要到,便能搅乱局势,给华姨娘喘息之机,她也会暗中相助。
    于是,之后一切水到渠成。
    脑海中将这些一一理顺,这一次换杨灵籁漫不经心地赏雨喝茶,自得地吹了口气,热茶进了嗓子,驱散了雨幕下的凉意。
    “姨娘多虑,三娘与姨娘利益一致,自当尽心竭力,你要什么,我要什么,从一开始就从不冲突。”
    “言尽于此,三娘先行一步。”
    待人走茶凉后,华弄清才深深朝着院门方向瞧了一眼。
    “姨娘,雨天寒凉,您还是进屋赏雨吧。”
    “画幺,你说,杨氏如此自大,是从没摔过跤,还是从没长过心。”华弄清的语气有些捉摸不透。
    名叫画幺的丫鬟站于身侧,思虑下开口,“九娘子出身卑贱,不知从何人身上学了些刻薄性子,算计至多,口齿伶俐,只是何事皆非一帆风顺,不如姨娘便作那与她教训之人,只当长辈好心赐教。”
    华弄清回头看该画幺一眼,语气质疑,“你觉着,我该去与她作对?”
    这话问的画幺心中一顿,几番猜测到底是何意思,自己该如何回答才不至僭越亦或者叫姨娘不喜。
    当初九娘子求到院里,夫人初始本是弃置一边,未曾起过什么兴头,可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去寻了老国公说了几句话,没多久项脊轩的禁闭就解了。
    “奴婢蠢笨,只知姨娘所作自是有理,您既劝了国公爷,想必是对九娘子之事有所安排。”
    华弄清瞥了人一眼,冷冷转回头,在一片雨声中,声音犹如鬼魅。
    “我何曾帮她,不过只是见不得冯氏快活而已,许久不曾送过礼,便想补一份叫她高兴高兴。”
    第68章 她知道了
    某日
    不知第多少次从睡梦中醒来, 不知第多少次发现吕献之依旧躺在自己旁边,原本一心沉浸在忙里忙外、故意不去搭理某人的杨灵籁,终于开始意识到某些从一开始便显而易见的大大滴不对劲。
    若说养病根晨起的晚些是有理, 可是与她一同睡到日上三竿也算情理之中?
    若是病养上那么几天是有理, 可是这都几乎快半月有余,也算情理之中?
    算来,她已经是很久很久未曾见过吕献之捧过书的模样了, 她们两个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毫无交集却又共处一室。
    她每日要去与后院几个嬷嬷斗智斗勇, 要去看西院的账本哪里有些错漏,要去和孙氏、朱氏以及那个不好相与、日日与她摆脸色的六妹妹打太极, 每每累极回到项脊轩,吕献之在做什么呢?
    天还未黑, 他便早早从前院书房回来,不是在斋房中赏画、作画,就是在旁屋中自己与自己对弈;不是在夜雨的窗边呆愣坐着, 便是在树下吹几声笛;平日便连发也不束了,只是作还未及冠时的半披……
    往日种种被她可以忽略的东西, 如今是全都想起来了, 戳破那层模糊的泡沫, 杨灵籁再去瞧这个在一旁连睡觉都是板板正正的人,最先冲上脑门的不是恍然大悟,而是怒气。
    白瞎了这段时间,她还总是不愿去猜这人瞒着什么, 结果人家自己在这该睡睡该吃吃, 不用读书不用研学, 比之费劲巴拉还要与人斗智斗勇的她,简直是活在福窝里。
    隐藏着杀气的眼神, 让原本还在呼吸还算安稳的人,猛地一刹错了节奏,几缕发丝挡住的那双黑眸随之睁开,先是半晌的迷茫,然后就是后知后觉地扭头去寻找这抹杀气的来源。
    待到视线扫到一旁,倚在瓷枕,双腿呈麻花般闲适姿态盘在一处,却如狼似虎般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人,吕献之那混沌的脑子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脑子里的弦刷地收紧,太阳穴突地要爆开,连人带脑子一下从床上蹦了下去。
    因为太过紧张,不小心踢到了榻下的鞋子,左右趔趄两下才勉强站直,脚底板的凉意让他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根本不敢再去对上那份目光,嘴里扣出几个字,“你……醒了。”
    杨灵籁只觉得风水轮流转,向来都是自己这个爱做亏心事想叫鬼敲门的人打忽悠,如今瞧着真的是完全倒了过来。
    男人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极高的个子杵在床榻边,几乎挡住了全部落进来的光,脸色因为打下来的阴影而模糊不清,但是嘴唇的弧度却是紧紧抿住的,那双垂在裤腿边的上已然泛起青筋,单薄的样子带点可怜。
    杨灵籁嗤笑一声,算作刚刚那句醒了的回应。
    “许久不曾与郎君说话,郎君站地离三娘那般远作甚。”随之,拍了拍榻边的床褥,说道,“坐这。”
    吕献之稍稍扬起头,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背后不间歇发毛,脑子更是根本不敢想,也没法想,直接就坐了过去,只是身体蹦地像是一张纸,半点不敢往里靠。
    可是他想躲,杨灵籁却不让他躲。
    她的手往前一伸,正巧足以落在那双握拳紧贴在衾被边的右手,抓住的刹那,也没犹豫,便直接趁机掰开了对方的手心,正仿若撕开了吕献之自己给自己建起来的保护套。
    漆黑的眼底闪过一团团的慌乱和无措,又不堪承受地映着这个导致一切,本是罪魁凶手的她。吕献之眨了眨眼,想把那些都遮住,却终究无能为力。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我将全部都告知与你。”话里的泄气几乎要流出来,又掺杂着点颤,像是既怕又怕。
    既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又怕若是什么都不说继续瞒下去反而惹的她不快。
    “好啊,那三娘问什么,郎君便答什么。”
    说话的时候,杨灵籁把那双手翻来覆去地玩,有时候是掐,有时候是拧,更多的时候是在手心打转地捏,像是在报复,更是一点一点打破吕献之心底的防线。
    “那日三娘问郎君,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明明没说是哪日,吕献之却毫不迟疑地想起了是何事,杨氏从荣褐堂回时,见他在旁屋下棋,便问他为何会在此,当时只想着瞒下这些不要紧的事,许是之后便能跨过坎,找到法子,可惜是空想。
    直至现在,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顶着每日都可能会被发现,亦或者是哪日母亲出了门就来项脊轩揪他错处的忐忑心思,挨过一日就是一日罢了。
    他偷偷看了几眼没什么恼色,却透着黑气的杨灵籁,斟酌些许后,吐道,“心中烦闷,无心下棋读书,怕被追问,无言辩驳,便……说了些别的。”
    几句话也算是心里话,对着她,不知为何便能说出来,可是一想到面前之人换成母亲,吕献之觉得,其实自己或许也可以再去祠堂多跪几日。
    “与雪青妹妹一同出去,郎君是故意为这烦闷之事,躲我?”
    躲?
    吕献之不期然想起了自己坐于马车内,二人相谈甚欢,却将自己忘在脑后的场景,话中不自觉带了点心酸,声音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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