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郑重地应道。
    收回了张皇的吕献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什么也不敢多说,除了识文断字什么都不会的木头脑袋,他只是简单地听着,什么也不会去做。
    见人似是听了进去,杨灵籁心中高处的石头落了低,只是却并非有多少轻松,她状似随便地说道。
    “既是今日来了,府中怕是也有了消息,也便没有理由继续在外留宿,今日便回府内罢。”
    “你说回,便回。”吕献之秒回道,仿佛刚刚经历的事情已然过去。
    听出了这话里的一点雀跃,杨灵籁扫了一眼这反应猝然快起来的人,什么也没说。
    杨府一行,本是杨灵籁借来想躲一躲风头,却没成想有些暗藏心底的东西已然冒出头,既是初见端倪,也是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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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敕监
    “吕大人,这些是张大人叫下官送来的文书,皆与弹劾户部侍郎有关,张大人还叫属下提醒,望此事您能亲力亲为,毕竟事关从二品大员,不可出什么岔子。”
    说话之人正是吕献之的直系下属,名叫正启言,模样瞧着是何等毕恭毕敬,有心人却都能听出其种渊源。张口闭口皆是张大人,不知到底是谁的手下,效忠于谁。
    而他口中的张大人乃是与吕献之一同属监察户部的左给事中张明贺。燕朝以左为尊,张明贺确比吕献之高一级。
    吕献之并未抢着与他搭话,只是翻看了案桌上的那薄薄一摞的文书,肉眼可见,里面能记录的东西甚少。
    “只有这些?”
    “是。”
    “户部侍郎暗中私藏银两的具体数量模糊,银两出处也并不明晰,你去再寻人问问可还有其他文书保存未曾送来。”
    正启言自然是好模好样的应下,只是出了这间门,便与人勾肩搭背,数落这位新来的,未曾有任何实权的所谓右给事中。
    “你说,吕家是怎么想的,一个世家子弟竟然敢安插进陛下执掌的门第之内,岂非是故意为这位小才子找不痛快。”
    “咱们这些人做得事,岂能是一个迂腐书生能应付的,你看着吧,过不得几日,这人怕就是会收拾包袱,乖乖去找爹。”
    ……
    从承敕监离开归家,已至日中午时。
    吕献之走至安肆院内,便已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只是这话里今日火气极大,他在原地听了几句,眼见还在持续,只能认命地推开门。
    进了屋内才知,挨骂地竟是盈月。
    他有些不解,尽量躲着杨灵籁的视线,想去内室先换身简便的衣服,毕竟待会儿还需用膳,可是让他讶异地是,午膳按规矩已然摆上了桌,在正堂之内的争吵却还在继续。
    吕献之稍加犹豫几分,还是按往常一样坐在了自己的位置,生怕有一言一行不对,也会叫她多一份怒火。
    可也是坐了些许,他才明白,好似骂地并非是在场的任何一个。
    “那掌柜的怎知,药馆主人是女人?”
    “是办事的人不小心走露了风声,奴婢奉您的命,去与手下吩咐言说时,正巧被有心之人听到了,只是大概听的不全,本是说的女子药馆,却听成了女子所开药馆,那药肆掌柜得知后,便说不想与咱供货了,还说,说是这店定会办不下去,会亏损地什么都不剩,坚决不卖东西给女人的店。”
    杨灵籁嗤笑一声,眉眼之间是压着怒色地。
    “不卖,这是他想不卖就不卖的?”
    盈月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铺子经营首当其中便是看利,那家供货的药肆乃是考量许久才定下的,因是只服务女性,客源就截了一半,质量上乘,又采办之量、价钱不错的,只剩这一家,偏偏那药肆的东家竟然是这般地不知好歹。
    谁知这骂着骂着,杨灵籁却笑了。
    “盈月,这掌柜的是个好人。”
    盈月:????娘子一定是被气疯了!
    “他还真是贴心,咱们这不正缺法子进药,这人不就给了,你去找人专门盯着,去查查这药肆是从哪里收购的药材,不过只是西市的一家小店,给他些阳光便蹬鼻子上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做了狗都闻不着肉味,给他点教训,叫他知晓知晓,能认清自己是什么东西的狗才是好狗。”
    药馆的事拖不得,盈月得了命令便走了。
    可杨灵籁的气却没消下去,她见吕献之总是瞧她,便主坐到了圆桌对面,神色状似无事,问地时候也十分不经意。
    “近来办事可有没有人为难你?”
    吕献之卡壳了一会儿,摇摇头。
    “并未。”
    “那就好,只是人都贱,越是身份低微,越是想瞧别人不快,朝中此风怕是更甚,若真是有人敢以下犯上,给你添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不必给好脸色,因为到底,他也比不上你,不敢得罪你。”
    这话说的阴气沉沉,身边几个布菜的丫鬟更是噤若寒蝉。
    杨灵籁却是越说越气了,大燕的女医少如牛毛,也多是达官贵人家里为了男女有别才会延请女医,如今她要办的药馆自然是请女医较为稳妥,因此这瞧病的便定下女医,但若只是一些风寒小病,她便只算请男医。
    可偏偏,前几日各处延请名医之时,就出了那么几个有病的家伙,知晓是女医馆后,是百般推辞,万般不耐,甚至还口出狂言说什么,这药馆的东家,为的就是占女子的便宜,其心可诛。甚至放言,若是有什么脏病,也不必治了,直接一棵树上吊死,没了贞洁,还活什么意思。
    如今又多了一个同样本质的药肆掌柜,她是真想一把刀把这些人脖子都抹了。
    “那掌柜的说的不错,办医馆的便是女的,你说,之后,他会不会跑来给我这个女的磕头认错,还是一心当一条只吃一那一坨烂肉的畜生。”
    意识到话或许是对他说的吕献之呆滞些许,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想到自己在承敕监所遇到之事,其实与此本质并无不同。
    “或许,他会来。”
    原本没想从他这听到什么附和的杨灵籁有些意外,“你当真这般觉得?”
    “是。”
    可杨灵籁却没信,让他学着骂人都是比登天要难,如今说这些破烂事也只是叫他日后别总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对吕献之最大的期许便是,人在还没被欺负到底之前,他能不把委屈往嘴里咽就好。
    杨灵籁甚至有时都怀疑,自己看了一本假书,以吕献之表面冷淡内里温吞的模样,如何能成为一朝首辅,实在不可信了。
    其实,走到现在,她也不强制这人在朝中一定有所作为,国公府里如今她也算表面当家人,日后药馆开起来,也不差什么钱财,这爵位争一争也还是有的。
    当然,这首辅夫人的美梦还是要继续做的,毕竟若真是天下掉馅饼,谁会不捡。
    “那便等着,来了,我便好好招待他;不来,我便找人好好招待他。”她这话说地缓慢,却也因此更叫人觉着心里发寒。
    伺候乘汤的丫鬟手里一顿,汤匙掉在碗里,怕地当场连自己日后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杨灵籁却笑意晏晏,“不过小事,你怕什么?”
    “奴婢罪该万死,求大娘子严厉惩戒。”
    杨灵籁面上的笑没停,眼底却有些淡淡的,她也没觉得这些人是怕她更好,也没觉得不怕是坏,安肆院里的人向来惧她如蛇蝎,可也有瓮芹那等表面安分,实际却敢朝她明目张胆算计的,既是两种人都能驾驭,故也不在意什么恶人之名。
    只是一时兴起,转而朝吕献之诉苦起来,想看看他究竟如何觉着,是想她是个脾气秉性不好的,是觉着她过于苛刻,还是终于认识到她与那些守规矩的名门闺秀云泥之别。
    “郎君,是我凶了,她才会如此战战兢兢?”
    吕献之看她,无疑,杨灵籁笑起来是极其好看的,春花一般明媚,也如轻烟一般飘渺,仿佛一时抓不住,便散了。
    她笑了,甚至还有心与他玩笑,可大抵心里却是不高兴的。
    他低低回答,“她大约确是这般想的。”
    “她?”
    那丫鬟闻之,面色大变,跪地俯首,字字恳求。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啊,大娘子恕罪!”
    杨灵籁却没看她,继续问自己的话,“她这般想,那你呢?
    两双眼睛各自望进对方深处,杨灵籁看懂了他眼里的些许羞怯与闪躲,而吕献之则看到了她眼里的些许隐忍的与不快。
    被这般盯着,吕献之几乎是红透了耳朵根,至于她问的那句话,只是听见他的心里便也早就蹦出了答案,到底是羞涩压过了胆怯,也是想让她高兴些的心作祟,隐忍着低声回答。
    “自是不同,三千世界,冷暖各自相异。”
    “乍见之时或许也会念你……张扬,久处之后,……之后便知其实你并非刻意为难,只是她们不懂罢了。”
    听着他艰难地说出这一段,那张平日里面白如玉的脸上,眉宇间稍见苦恼,面颊更是微微发红,却是不如往常那样低头不敢看他,反而是张着一双乌黑沉亮的眼睛望着她,像是等她再说什么,又像是再看她是什么模样。
    杨灵籁觉着自己深陷进了一个名叫拉扯的漩涡里,明明想故作不知扯开话题,可是嘴却就是不听使唤,就是想追问。
    “你懂我什么?”
    是啊,他到底能懂什么。
    杨灵籁对于自己的定义很清晰明了,她就是一个贪目虚荣、天生怕死之辈,恰巧穿进了一本自己看过的书里,又恰巧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院子里怕她的侍女自然不是平白无故,背后辱骂她的世家小姐比比皆是,就是这府里,除了身边亲近的人,也不会有一个喜欢她的人,可以说是人见人怕,花见花谢,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成功。
    而吕献之这样一个因为循规蹈矩而吃了大苦,都不曾狠心报复的人,又怎么可能懂她,无非是觉着她帮他,所以是个好人,收了别人的好处,还骂她一句,岂非是狼心狗肺,这样的事,他一个克己复礼,从不为难旁人的人又怎么会去做。
    利用他的身份,强嫁进入国公府,又利用他的软弱,掌控安肆院,他们之间互相利用的成分极多,多到杨灵籁自己都分不清,也看不清。
    虽然这讨人喜欢的话听着还算舒心,只怕是当不得真吧。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追问,吕献之的心却突然异常敏感起来,他能感觉到她的笑多了一抹真实,可是却也多了几分无所谓。
    为什么无所谓,就好像无论他再说什么,她都会笑一笑,然后就过去了。
    这种感觉仿佛他好不容易在鼓励之下,爬出了那满是阴凉的泥潭,却发现原来救自己的人,从不在自己的身上奢求什么,而他所能给的东西,她会欣然收下,却不会想去真正认识他。她所求的东西,能够自己拿,也用不到自己。
    他就像是一个喜欢的摆件,可以放在室内的博古架上,会常有人过来打扫,也会有主人经常进来玩赏,价值有,喜爱有,挂念有,却从不会有爱人所能占为己有的喜欢。
    一瞬间的挫败冲垮了他的心头,眼神里的期盼散去,换成了浓浓的愁意,吕献之短暂地垂下头,有想要逃出去哭地死去活来的冲动,他不怕被人笑话,却怕被她玩笑,觉得这些都是他所能对任何一个人表现的东西。
    吕献之的心里有很多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蛇胆咽嗓子,在胃中不断翻腾,他想把这些苦都吐掉,也想学她无所谓的表情去刺伤她,可是他又生生咽了回去,空留这一口苦涩。
    他乍然仰脸,劝自己再看看她的模样,万一只是瞧错了,万一他就是笨地意会错了。
    杨灵籁也没想到,只是一会儿功夫,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就变得红透了,黯淡无比,又别有一番禁忌的滋味,似乎是被她欺负的哭了。
    她的话说的重了?
    好似也没有啊。
    莫非是真在朝中被人针对,这委屈终于藏不住了?
    杨灵籁有些无奈地笑笑,像是对待身边调皮的宠物一般,既是心里觉着这不能扛事的模样当真怂极了,又自觉自己该护着,却叫人吃了亏,有些心疼,想把那些不长眼的人都弄一顿。
    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出他的模样,眼角上挑,眨了眨,安慰道。
    “郎君不用担心,只是随口问问,不过一桩小事。”
    “正巧,你入承敕监的事,我有了些眉目,宫中传我去赴宴,怕是与那位魏娘娘有关,届时我会打探一下陛下调你去那的意思。”
    依旧跪在地上的丫鬟,见大娘子说话变得轻声细语起来,心中一松,觉着公子再给个台阶下,此事便也算过去了,受些罚,也就好了。
    可被温声关切的吕献之脸上却并未见到喜意,甚至恰恰相反,透红的眼眶里早已稳不住心神,声音里染上了许多自嘲,酸涩又难听。
    “确是小事,原本就不该在意我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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