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则瞧着天边一抹清辉,没有回答断墨的问题,只是忽然问道:“会喝酒吗?”
    断墨一脸怔愣,“什么?”
    “公子,您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谢清则唇畔泛起一抹苦涩,他从不饮酒,是因为知知不喜酒气。
    可是如今,他饮了酒,恐怕她连厌恶也不会有了。
    有些时候,他在想,倘若知知恨着他,那也好过现在。
    他收了眼底的情绪,道:“去矾楼饮酒,今夜,不醉不归。”
    断墨连忙跟上。
    *
    三月初,章皇后奉旨举办迎春宴,中宫广发邀帖,朝中凡是七品以上官员家的诰命皆收到了帖子。
    一时间燕京的衣裳脂粉铺子生意爆火,赚得盆满钵满。原因无他,有消息传,皇后娘娘如此大张旗鼓操办,是为了替靖王殿下选妃,各家贵女自然想要拔得头筹,别出心裁,银子花得如流水,也心甘情愿。
    就连一向俭省的柳氏,这次也没有丝毫吝啬,不仅支了一千两银子供女儿宜清装扮打点,薛瑀也分得了五百两重新制作衣衫。
    芰荷从柳氏那回来,只领到了两匹蝉翼纱,这料子虽然金贵,可质地太过轻薄,是夏衣用的料子,如今春季虽然天气暖和了些,晨起却仍旧有些寒意,衣衫自然用不得这样轻薄的料子。
    宜锦并未梳妆,发髻只用一根簪子斜斜挽住,正坐在书案前翻阅医书,见芰荷进来,神色并不愉快,问道:“怎么这样不高兴?是谁惹我们芰荷生气了?”
    芰荷将那两匹蝉翼纱放进黄檀木柜子里,转身道:“姑娘不知道,柳姨娘给二姑娘备了一千两制衣,轮到咱们院,便只领到两匹过季的蝉翼纱。”
    宜锦将书放下,招手示意她过来,道:“她如此费心,是因为宫中春宴,靖王选妃。不必在意这些。”
    “那明日春宴,姑娘难道要穿旧衣?”
    宜锦琥珀色的眼眸中酝酿起笑意,“倒也不必穿旧衣。那件柳青色绣萱草的褙子配湘裙即可。明日春宴,我们本就不是主位,穿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
    芰荷知道自家姑娘并不想入靖王府,她只是不平柳姨娘苛待自家姑娘,“夫人出自江南乔家,当年陪嫁金银古董无数,柳姨娘自管家后不知吞了多少,如今连姑娘做件衣裳都要看她脸色。”
    宜锦将手中医书搁置在一旁,凝神道:“大燕尚奢嫁,当年外祖怕娘亲出自商贾之家,遭侯府轻视,几乎将乔家泰半家产都当成了娘亲的陪嫁,其中不乏乔家世代珍藏的古物字画,这些东西,迟早我都会要回来。”
    二人话罢,便听见门外有人通传:“三姑娘,侯爷请您去前院一趟。”
    芰荷掀了门帘出去,问道:“你可知侯爷叫姑娘去什么事?”
    那人道:“小的也不知。”
    芰荷只好打发了那人,回了屋。
    宜锦听见外间的话,换了衣衫,正在绾发,长而密的青丝由一根青玉簪盘起,露出白嫩的耳垂,白玉坠子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愈发显出一种动静皆宜的美。
    她梳洗完毕,到了前院,正堂里薛振源与柳氏已经就坐,薛宜清薛瑀就坐在下首。
    薛瑀向来话少,今日也跟着姐姐薛宜清唤了一声三妹。
    除了已经出嫁的宜兰,薛家人少见地齐聚一堂,宜锦瞧着今日这阵仗,委实是不知道出了何事。
    薛振源咳了两声,先是开口道:“知知,爹有件事同你说。”
    宜锦见他这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又听他自称爹,心里升起几分嘲意,“父亲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薛振源肃了肃脸色,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昨日,我派人去谢家提了退婚之事,谢夫人已收回了聘礼和定亲信物,你与谢家这门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柳氏在一旁捏着手帕,低声道:“你也别怪你父亲。虽是我们找谢家提的退亲之事,可谢夫人却丝毫犹豫都没有,就连谢家小伯爷,也是干干脆脆答应了。谢家本就不欲结这门亲事,即便你嫁过去也不能顺心顺意,又是何苦呢?”
    宜锦听着这话,并没有丝毫意外,她与谢清则退婚的事情早已是板上钉钉,只是柳氏这些话冠冕堂皇,其实却并不是为了她着想。
    柳氏不过是同前世一样,想要利用她的婚事,再攀权富贵罢了。
    只是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
    萧阿鲲曾经告诉过她,人活在世上,不过端看谁更豁得出去。
    柳氏虽无耻,却也有宜清和薛瑀两个软肋。
    薛振源见宜锦低着头默不作声,心虚的感觉也去了几分,“与谢家退了婚,也不算是坏事,明日宫中的迎春宴,你与宜清一同前去。咱们家从不厚此薄彼,让姨娘也替你置办钗环衣裳。”
    柳氏听到这,看了薛振源一眼,脸色僵了僵,但她很快扬起笑脸道:“侯爷说的对,知知,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姨娘提,姨娘来置办。”
    宜锦装作惊讶,“父亲,这是真的吗?今日芰荷去姨娘院里领明日的衣衫,姨娘只给了两匹薄布,我还以为如今府中拮据呢。”
    “定是那些小蹄子做事不牢靠,回头我叫她们给姑娘赔罪。”柳姨娘脸上露出责怪的神情。
    这话四两拨千斤,事情都推到了下人头上,即便要罚,也伤不到柳氏。
    宜锦看她做戏,“果然还是姨娘做事仔细。我前几日去锦绣坊看中了一件衣裳,如今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我支府中的银子去买,姨娘不会拒绝吧?”
    柳姨娘皮笑肉不笑,已经开始心疼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了,锦绣坊她也不是没有去过,这家铺子只接量身定制的衣裳,近日新出的浮光锦千两银子才一匹。
    薛振源是男子,对这些女子衣装之事不甚了解,一件衣裳而已,侯府总不至于出不起钱,他看向柳氏道:“你将银钱交给知知,她有什么想买的,叫她自己做主。”
    柳氏的动作僵了僵,良久才应了一声好。
    定下这事,薛振源也不愿留在此处,他拂了拂袖子,只朝柳氏丢下一句自己去书房了,旁的什么也没说。
    柳氏心底暗骂,却知道方才侯爷对她已经有些不满,这遭省不掉要给银子。
    她不甘道:“那是自然。”她吩咐身边的女使,“彩月,你去房中将对牌取出,给三姑娘支银子。”
    彩月闻言,便下去取对牌了。
    宜锦得了银子,也没有因为这事高兴几分,只是径直出了前院,朝着后门走去。
    柳氏见她走了,朝着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宜清和薛瑀道,“你们两个一句话都不说,是怎么回事?”
    薛宜清看着眼前的闹剧,无奈道:“娘,她不过是要银两去买衣裳,又有什么?靖王殿下难道仅凭一件衣服就能选中她做王妃?她年幼失怙,并不吉利,这在皇家可是大忌。”
    薛瑀看着地面,忽然道:“娘,你不觉得,最近兄长的病好了许多吗?连父亲也开始问他的课业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让柳氏从那芝麻大小的事情里瞬间摘脱出来,“一定是薛宜锦发现了。她近日总是出府,谢清则又突然回京,许是找到了治疗的方子也不一定。”
    “那娘,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想让父亲理那个病秧子,从前无论是读书还是武艺,我都比他厉害。可是现在,父亲却不夸我,去夸他了……”
    柳氏平稳了情绪,“你别着急,娘会想到办法的。”
    薛瑀这才平静下来。
    后门拾英巷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草长莺飞,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美不胜收。
    宜锦出了后门,便叫芰荷将薛珩叫了出来。
    薛珩出来逛街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来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二来,他性子安静不急躁,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
    但今日能同阿姐出来逛街,他真的很高兴。
    两人一同往锦绣坊去了,进了店内,上下两层厢房密密麻麻都是人,已经裁好的布料摆在大堂正中,每一匹都花纹繁复,精美异常。
    这里不仅有正堂的布料展示区,往里一拐穿过三架蜀锦屏风,便是成衣区。
    成衣区有男装,亦有女装,中间有一道假门隔开,两边互不相通。
    宜锦看着这铺子,不得不佩服店主的巧思,这样一来,一楼选布料,二楼定制衣衫,男女的生意都做,便比只做女装多了许多客源。
    她看着薛珩,少年身姿欣长,眉目俊秀,这些时日的静养也让他渐渐褪去了病弱之气,渐渐焕发出少年郎的活力。
    她道:“阿珩,去选衣衫。”
    薛珩有些不好意思,“阿姐,我的衣衫够多了。”
    宜锦却道:“你的衣衫虽多,款式却都是旧的,人靠衣装马靠鞍,快去选。”
    薛珩拗不过,只好去选。
    宜锦在正堂寻了个位置坐下饮茶,静静观赏着四周的景色。
    四周喧嚣热闹,但她此刻心里却无比寂静。
    她不知道萧阿鲲的病情如何,虽然派人去燕王府周围打探了消息,可燕王府上下密不透风,一丝消息都传不出来。
    她只能祈祷他依旧平安。
    二楼雅间,有个穿蓝衣锦袍的男子俯视着正堂,瞧见那个鹤立鸡群的女子时,不禁停住了目光。
    他转身对着骆宝道:“这个姑娘好生奇怪,我第一次见进了锦绣坊不看衣裳来发呆的姑娘。”
    他从开设锦绣坊以来,没有一个女客能做到对坊内的衣衫视而不见。
    骆宝愣了愣定睛仔细一看,这不正是那日下雨,他在药铺中给殿下买药遇见的薛姑娘吗?
    他道:“蒲先生,这是薛姑娘。”
    蒲志林看了骆宝一眼,“你的意思是,这就是提醒殿下不要用宫中太医的那位姑娘?”
    骆宝点了点头,“这位薛姑娘奇怪得很,那日我和殿下才回京,去仁和药铺给殿下买药时,这姑娘竟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后来在街角见到殿下,她似乎还哭了。”
    蒲志林摸了摸胡子,低声道:“这倒是有些奇怪。以我的经验,也许是这姑娘早就对殿下一见倾心,得知殿下受伤,心疼得哭了?”
    “况且这些年来,殿下身边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她出身侯府,若是有心,自然也能打探得到,没什么稀奇。”
    骆宝却摇了摇头,低声道:“蒲先生没有亲眼见到,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这样不反感一个女子的亲近。”
    蒲志林闻言,倒是生出了一丝兴趣,他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要去会会薛家这个姑娘了。”
    话罢,他便下了雅间,走到中堂,笑着问道:“姑娘为何在这坐着,是敝店的衣衫首饰都没有姑娘喜欢的?”
    宜锦起身,朝着蒲志林行了一常礼,她看着眼前的蒲大人,较之上一世倒是没什么变化,“蒲先生,我只是带阿弟过来试衣衫,并非贵店的衣衫不合我意。”
    这锦绣坊原来是蒲先生的商铺,怪不得布置如此新奇。
    蒲志林听她随口便说出了他的姓氏,这时也不敢轻视眼前这个女子了。
    倘若骆宝和邬喜来被认出,尚且情有可原,他二人自早时便跟着殿下,能被打听到自然不稀奇。
    可他自江南北上燕京,与殿下达成合作也不过月余,整个燕京认识他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眼前这个尚在闺阁中的姑娘,何以能认出他来?
    他笑眯眯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姓蒲?”
    宜锦微微一愣,“我听殿下说,他身边有位蒲大人,极擅长做生意,又见您天庭饱满,有聚财之相,所以才斗胆一试,没想到您真的是蒲先生。”
    蒲志林见她神色认真,无一丝虚假之态,一时也拿捏不准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便道:“姑娘今日既然来此,就算是客人。本店一概衣衫首饰,姑娘都随意挑选,挂在我账上。”
    旁边的小伙计忙记下,心里都在想这姑娘到底是谁,竟然能得蒲掌柜青眼。
    宜锦谢过,她知道日后大燕与北境开战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银之物,上一世萧北冥除了在京中筹措军费,将之前燕王府的家产也全都堆进去了。
    用钱的时候还在后头。
    她没挑什么东西,“多谢蒲大人好意,我什么都不缺,便不用蒲大人破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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