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归月与东千风踩着地毯悄无声息地走到帘子前站定。
    帘后人影绰绰,忽而有一人轻吹掌心, 一堆碎屑从掌心飘出, 绕过人帘飞到两人之间。
    碎屑纷纷落下, 空中突显出一条线,由一红一篮两股细线拧成。
    正是东千风与路归月两心相连的线。
    但凭这条线,鬼王完全可以确定黑白双煞的真身。
    “做人的时候苦到殉情, 做了鬼反而成了声名赫赫的双煞, 到底是做鬼修的料。”
    帘后传出的声音清朗中带着点细腻, 好像在哪里听过, 路归月很快就反应过来:
    “是你?
    一年前那个金算盘,在擂台上自爆的出窍中期。
    “记性不错。”他说着不知扔了个什么, 落到地上滚动, 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帘后分明有很多人,可这东西却像是在空房间里滚。
    鬼王举止神秘, 总有种探不清深浅的感觉, 路归月伸手去撩帘子, 却被东千风按住。
    “鬼王知我二人身份, 为何还派手下试探?”
    “一时兴起, 想看看你们是人是鬼罢了。”
    他们身前的帘子自动分开, 红线上的手脚和各种关节碰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响动。
    “也不算是手下,傀儡而已。”
    周围又亮起两圈人头灯,将房间里照得一清二楚。
    这帘子上挂的原来都是木雕的部件,刚刚在地上滚动的也是木制的眼珠,只不过有了划痕。
    帘子里的十级台阶上,十几个人穿着统一的宫装。
    立坐躺行,各种姿势的人面无表情,机械地重复着某个动作,间或露出手腕脚腕,都是组装起来的关节。
    原来这些看着像人,实则都是人偶。
    往上的高台中央有个少年,正坐在一条长凳上一心刨木头。
    他手上的工具还时不时转换,削雕琢磨,一应步骤都十分熟练。
    少年不错眼地盯着新做好的眼珠,继续说道:“我名浮提,是这浮屠殿的主人。”
    呼。
    浮提又对着眼珠轻吹一口气,掀起的一层木灰模糊了两人视线。
    东千风担心有危险,上前一步替路归月挡灰,一如既往被路归月扒开了。
    她迎着灰上前,只动动手指便弹开了它:“堂堂鬼界之主,请我们来不会是为了戏弄吧?”
    散去灰尘时,浮提也正好抬起头,路归月见到了鬼王的正脸。
    眉带风月,眼含桃花,看着有几分羸弱。
    他的双眼之间和嘴角处都有线条连接,整张脸像是由一块块碎片拼接而成。
    鬼王比他手下的傀儡看起来更像一樽人偶。
    “让路姑娘见笑了,”浮提一眼看穿路归月所想:“在下修的是傀儡一道,只可惜出了点变故,身体有些异常。”
    浮提没有一点鬼王的架子,根本看不出是个化神后期鬼修,反而更像个年轻的巧匠。
    只是看着他脸上的缝隙,路归月总觉得毛毛的。
    他眼神微动,命令一人偶过来低头跪下,手指几番拨弄,便将刚刚那只眼珠装好。
    “不必害怕,今日相请只是想问问二位是否有意留在浮屠殿做事。”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路归月与东千风交换眼神,便回道:“为阁下做事有什么好处?”
    听到这个问题,他收起手上的一切,弹弹不存在的灰,坐正身体,立刻有人偶过来弓在长凳上充当扶手。
    从两人进来开始,浮提的注意力一直在人偶身上,现下才真正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这边。
    他正视二人,彬彬有礼地问道:“这得问二位了。”
    “都说有财能使鬼推磨,起初我以为你们图财,然这一年下来,擂台外鬼币成山,你二人声名远扬,却未见你们有丝毫心动。”
    “等了一年才请你们过来,一是要看看你们能走到哪里,二则是想知道你们求的到底是什么。”
    原来打一开始他们就已经被鬼王注意了,路归月十分庆幸这一年从未解开身上的封印,否则今日来的就不是使者,而是诛杀令了。
    路归月越发尽责地演好一个鬼修:“不知我二人这速度可有让阁下满意?”
    “很满意。”
    “可您未必能让我们满意。”
    “哦?愿闻其详。”
    路归月带着东千风一步步踏上台阶朗声道:“他见过凡间幅员辽阔,我亲历过修仙界千年广袤,听闻魔界修士也都自由自在。”
    “为何您的鬼界龟缩在一角,千万年不敢冒头扬名,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们想取代我?”
    “不,”她走上台阶,站到主人面前毫无畏惧地说道:“我们想要这鬼界改天换地,叫任何人不敢小觑。”
    路归月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大殿内,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鬼王定住了身形。
    俄顷,浮提大笑着站起身:“本君便许你二人行一切想为之事,可否?”
    他这么轻易便答应下来,路归月反而有些疑惑:“你不怕我们借此机会危害鬼界?”
    “本君见你二人志高,故愿助一臂之力。至于危害?”
    表象柔弱的鬼王说到这里忽而展开双臂,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沁入两人每一寸元神。
    他的身后出现一株漆黑的古树,枝桠间捆着数以亿计的红线,线的另一头则牵连着鬼界的每一块土地。
    路归月的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线,想仔细分辨那颗树,只是红线上神秘的力量牢牢控制着此间的一切动静,让她不得不忌惮。
    熟悉的柔弱少年音又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喜悦:“若你们能危害到它,我并不介意。”
    收起古树以后,他还是那个平易近人的鬼王,对着两人笑得人畜无害。
    但是路归月已经看懂了他的眼神。
    在浮提眼里所有的鬼修都是掌中之物,他对他们感兴趣只是因为看到了两只特别的人偶,见猎心喜罢了。
    整个鬼界的存无都在他一念之间,他又怎会真正将谁看在眼里呢?
    路归月心头忽然又生出一股陌生的情绪,像是气愤,又像是嘲笑,还有一点可悲,这种情绪太过复杂,强烈地想要她上前揍浮提一拳。
    如此不理智的行为她不会做,只能强行摁住要造反的心。
    沉默许久的东千风这时候从背后扶住她,接过她的话道:“我们留在这里,希望阁下说到做到。”
    “理当如此。”浮提礼貌地说:“浮屠殿已为两位贵客做好了安排,有任何要求都可向接你们回来的长命长老提。”
    他说完便有两个人偶躬身跪在二人面前,都是出窍初期修为。
    路归月的心越来越不受控制,她脸色难看地往外走,可东千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归月,你先出去。”
    路归月从他的话中听不出异常,但这种时候她不能放心让东千风一人留下,也没打算走。
    东千风见她脸色难看还不愿走,便站到她身边,将手伸到背后虚环住她。
    他想快点结束,便直接问道:“不知阁下对‘忆妩’二字可有印象?”
    浮提连修的道出了岔子这等暴露弱点的事也不曾避讳,自然也不会瞒住其他事。
    “有。说来这事还与我这傀儡道有点关系。”
    前脚还以为难如登天的事,东千风后脚就找到了突破口,路归月可算明白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她好奇地看向东千风,后者微笑着传音道:“瞎猜的,我运气好。”
    路归月这才想起东千风不是别人,他承天道青睐,气运远比旁人深厚,何况他本身也心思缜密。
    想通了这点,她才带着惊喜听浮提细述过往。
    “十年前我的傀儡道陷入瓶颈,意外转世去了人间。后来不幸被一个修士移形换物,将我的肉身给了他儿子,而魂魄则被做成了傀儡。”
    “借此机会切身体会过傀儡为何物,我才突破桎梏回到了鬼界。”
    “这忆妩便是我那肉身中的执念,不过那只是我转世时随手取的一抔轮回土,无甚要紧。”
    原来阿妩执念成魔,受尽千辛万苦寻找的东西,对他来说全然不值得放在心上。
    想到再也回不来的阿妩,路归月不甘心地问:“你一点都不留恋吗?不曾想过以自己的力量找到阿妩吗?”
    浮提又坐回长凳,沉迷在一堆木头里锻造傀儡,随口答道:“不过百年轮回,在鬼界也就是三年的事,留恋无益。”
    “何况我轮回是个意外,这里是十年前的事,对人间来说,可能是前三百年间的任何一年,实在不必耗尽修为去寻。”
    路归月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觉得怀里的人偶滚烫,似乎要把这浮屠宫烧出一个洞。
    怎么会是这样呢?
    好在东千风与阿妩交情不深,也没拿着人偶,尽管心中也颇为不快,还保有足够的理智劝说路归月。
    “归月,我们走吧,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
    他拉着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唤回她的理智,这才拉着她出了殿门。
    路归月的理智让她克制着跟随东千风回到客殿,但心却极为难受。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种难受她本意并不想阻止,这并不是心脏胡闹,而是她自己会有的难受。
    她的难受即便不通过心脏的连接,东千风也能感同身受。
    东千风支走客殿中的所有人之后,才带着她来到后院,在空地上摆好桌椅,又拿出十几坛祭酒。
    他知道安慰的话可能无用,便委婉地说道:“近来发生的事太多,归月可愿陪我小酌一杯?”
    路归月哪里不知道东千风是在找借口安慰她呢。
    只是她和东千风不同,认为比起自己,更该被安慰的人是阿妩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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