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华虽然建在山上,但从平面图看也算是在市区中,所以也被征收为高考考场。
    “明后两天布置考场,你们就各回各家,跟去年一样……”
    朱老师在放学前最后一次讲话,破天荒翻出个笔记本摊开在手里,生怕自己漏了什么东西没交代。
    “这两天放松心情,不要再熬夜死记了,就按照高考的时间作息来,不要在外面暴饮暴食,就在家里好好吃饭。
    “一定要再次检查透明文具袋,考试就不要用新的笔了,就用平时写得最顺手的。
    “身份证准考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到时候在路上如果证件掉了也不要慌啊……啊?怎么办?证件掉了你捡起来就行咯……”
    同学们发出一阵笑声。
    “开玩笑啊。总之有什么意外都不要急,联络老师或者警察叔叔都可以。”
    朱广文把手里的本子合了起来,放在了讲台上。
    “我说这些是不是有点啰嗦啦,但希望大家一定要做到啊,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你们讲这些了……”
    这话确实是有些伤感了,有人在下面突然接话:“老师不要这么煽情,我们一定会给您开谢师宴的!”
    这回教室里的笑声更真情实感了一些,好几个声音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朱老师假装嫌弃地看着那几个开腔的,嘴角下撇:“哟!好像我稀罕你们请吃饭一样!”
    教室里的气氛稍微活跃了一瞬,但很快,像窗外转瞬即逝的阳光一样,世界又笼罩在了无言的云雾中。
    虽然并不是就此永别,但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一齐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了。
    说笑哭泣和沉默,竟都显得像遗憾。
    徐烟林把空空的课桌擦干净,李素怡已经背起包准备要走了:“我妈的车到门口了。诶你说她怎么平时不来接?既然平时不接,怎么今天突然又说要接我回家?”
    “……不好吗?”徐烟林笑笑。
    “也送你回家吧?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妈。”
    徐烟林却是婉拒了:“宿舍还没收拾呢。”
    李素怡看了她一会儿,又去瞟后面的越森,最后伸出两只手来握住了徐烟林的。
    “高考加油!”
    徐烟林紧了紧素怡的手指:“好,加油!”
    宿舍里倒是没什么别的,等考完了把床褥被子带回家就行。反倒是越森……
    “我也没什么了,梁叔让我不要浪费时间收拾宿舍里的东西了,他来就行。”
    徐烟林大为感慨,梁叔就该去参加今年的感动中国。
    让我们感谢梁叔!
    越森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场暮云灰的雨迟迟不落,他不由得开口:
    “你该跟李素怡一起回家的。”
    徐烟林学着他也看了看窗外,一时之间无人开口,两个人的样子倒像是在一起等青草味的风雨吹来。
    “我跟你走一段路。”最后徐烟林这样说,“酝酿一下斗志,我一定要……比你分数高。”
    越森愣了愣,失笑站了起来,右腿点在地上,裤腿掩盖住了那一点点轻微的颤抖。
    “那彼此彼此了。”
    徐烟林侧首,听见他的声音跟自己的心跳一样响:“毕竟我也一样啊。”
    他们路过花圃的时候,越森瞥了一眼钟楼。那危耸的尖顶掩盖在烟雾缭绕的灰霾中,看上去宛如失火,哀鸣的钟声无声敲响。
    但他居然内心毫无波动。
    那些关于燃烧的,死亡的,毁灭的启示,再也无法打动他。他就像突然还俗了一样,再也听不见神的指引,但他也全无所谓。
    越森复又去盯徐烟林的半个侧脸。
    她还是沉默而平淡的,这也是越森觉得她最吸引人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她,他就能安详地平静下来。
    她才是他的救赎。
    他何其有幸,能在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前,找到她。
    坐上公交车前,徐烟林也没有跟他拉拉扯扯,就像一次寻常的放学一样:“过两天见。”
    越森瞳孔地震!
    “你不给我加下油吗?”
    徐烟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受伤搞得很茫然:“……考前一晚再加也行吧。”
    越森不肯:“那你给我这两天的复习加下油。快点呀,车要来了。”
    35路真的慢慢靠近了,徐烟林被他这样紧盯着,确实败下阵来:“你过来点。”
    他撑着拐杖低下头,徐烟林踮起一点脚尖,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越森:……!
    徐烟林立刻往后退了退:“给你一口仙气,祝你顺顺利利。”
    可能这种话实在是太尴尬,她转身就想往公交上逃,没预料到越森手上一使劲,抓住了她的袖子往身前一带,她竟然一下子撞上他前胸。
    然后被紧紧搂了一下。
    她挣也没反应过来要挣,只是清晰地感受到他胸中强烈的鼓动。
    越森几乎在用气音讲话:
    “给你我的心跳,祝你心想事成。”
    徐烟林回家之后,意外地发现爸爸在家。并且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带着妹妹出去玩了。
    “妈妈不去吗?姐姐不去吗?”徐焕枝狂喜之余没有忘记提出疑问。
    卫如虹皱着眉头让她小点声,徐擎则笑着让她背好小背包。
    “妈妈最怕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姐过两天有一个很重要的考试,要在家里复习,我们不要吵她。等她考完了,就可以陪你玩一个夏天了。”
    徐焕枝一蹦叁尺高:“真的吗!”她不顾劝阻,撒腿就往徐烟林房间里跑,扑进刚起床的徐烟林怀里。
    “姐姐!你要考第一!”
    说完她似乎是想起自己在幼儿园的成绩,补充道:“考不到第一也没关系!”
    徐烟林为妹妹的松弛感由衷地感到欣慰。
    只有妈妈和自己在的家里格外安静,徐烟林本来还有些紧张妈妈会不会这个时候唠叨,但这次老妈好像突然开窍了,只在叫吃饭的时候敲了她的房门,此外一直任她自己安排时间。
    徐烟林没有再做题,只是系统性地回顾着每一科的主干内容。知识已经在脑子里,这个时候再背也没有意义,不如再梳理一次脉络,巩固记忆的同时也能平缓心情。
    考前一晚,她合上书,翻出手机来点开了越森的名字,却看见一条一分钟前来自他的未读。
    “你紧张吗?”
    说实话,越森很紧张。
    从他回家发现郭佩仪居然请了假来陪考,他心里就开始有些打鼓。
    “妈你怎么……你也不用……”
    “什么不用!”郭佩仪搅了搅汤,舀起一点轻轻地啜了一口,龇牙咧嘴地加了勺盐,“平时我在工厂没办法经常照顾你,但高考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我怎么能让你这几天吃剩饭吃外卖!”
    从食品安全的角度考虑,这样确实最稳妥。越森盯着散发蒸汽的锅,里面的鱼汤又白又浓,他咽了一口口水。
    “哦对了对了,我忘记给你哥打电话了。”妈妈突然想起什么,把火调到最小,转身去拿手机。
    越磊过了一会儿才接电话:“我回来做什么?他高考我能帮他考啊?”
    郭佩仪气呼呼地喊:“臭石头!你就一点不关心?”
    越磊应该是最近又很忙,郭佩仪有些无法理解这种重要的日子为什么不能一家人在一起,两人在电话里无效沟通了一会儿,越森拿过了手机。
    “哥,”他嗓子发紧,但话音还是稳当,“能不能回来吃个饭,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那边突然安静了一会儿,越磊只说了一个字就挂了电话。
    “行。”
    等到第二天越磊风尘仆仆回来往餐桌边上一坐,越森突然觉得他现在比上考场还紧张一点。
    毕竟题目易做,真情却难解。
    郭佩仪把菜碟重重地放到中间:“先吃饭!”
    在她眼里,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过“吃”这个动作得到缓和或者解决。
    越森突然想起以前,爸爸还在的时候,好像也很是这样。只要吃饭,就不许端着碗看电视,不许说不高兴的事,大家的注意力都要集中在“开开心心吃饭”上才行。
    后来他走了,越森慢慢才明白。家人们一起团聚,开开心心吃顿饭,是多么单纯的幸福。
    “我有话一定要在考前给你们说。”越森放下碗。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然心里有一道坎就是过不去。
    郭佩仪正端起盘子准备把最后一点菜叶子拨到越磊碗里,闻言两个人都呆了一下。
    “我以前太任性了,做了很多让你们为难的事情。虽然我现在觉得那样不好,但如果能重来,我……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越磊脸上的表情有一秒变成了“你是不是欠揍”,但他很快摁住了。
    “因为努力这件事情要发自内心去做才有意义。”
    郭佩仪蹙了下眉,放下盘子忧伤地看着他。
    “如果我不是靠自己意识到腿必须马上治好,不是靠自己找到目标和方向,不是靠自己明白逃避虽然有用,却永远无法解决问题的话……”
    “我也永远没有成长。”
    越森看了一眼墙边上挂着的爸爸的照片。
    “我今天就是想,一家人开开心心吃顿饭。我现在能够坦然说我会全力以赴了,希望……”
    “希望你们不要担心我,我已经不一样了。”
    越磊脸上的表情有一秒变成了“谁担心你了”,但他很快又笑了。
    倒是郭佩仪湿了眼眶:“我是你妈,我这辈子也不可能不担心你。”
    越森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听她第一千零一次说:“是妈妈没照顾好你……”
    但越磊伸出一只手,压住了郭佩仪接下来的自责。
    “没有人做错什么。”
    成长和改变需要摸索,我们可能会跌跌撞撞,走上弯路。
    但所幸,我们一家人一直在一起努力。
    越爸爸的遗像正露出一个温和又感慨的微笑。
    那张照片经年日久,已经有一点泛黄,但相框却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一如过去的每个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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