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十一月的天气,若在江南,秋色尚且晴好,但是在这极北之境,冷得便如冰山地狱一般。
    便是以师徒二人这般超卓内功,夜里也有些禁受不住,只得紧紧偎依在一处取暖。
    他们上一次这般亲密,大约还是在恒山之中,叶孤鸿内力未成,熬不得夜气萧寒,灭劫遂紧紧抱他在怀中取暖,后来吃得紫芝多了,内力突飞猛进,这才让他自睡。
    不过这般尴尬局面,也只一夜,次日灭劫沉着脸儿不理人,曲也不唱了,笑也没有了,叶孤鸿跟在后面蹑手蹑脚走着,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前世看鄂伦春人、爱斯基摩人造屋手段。
    于是当夜入宿,叶孤鸿便劈下几根粗壮长枝,堆砌成圆锥形,又剥下厚厚桦树皮,一层层围拢在外,师徒二人于其中过夜,果然寒冷大减。
    如此又走了数百里,渐渐连大树都不见踪迹,叶孤鸿便切冰成砖,搭建半圆雪屋,若论保暖效果,却比木皮屋更佳。
    先前木皮屋构造简单,同帐篷差不离,灭劫倒还不觉诧异,但见了这以雪砌成的圆屋,端的是奇思妙想,灭劫不由大为称赞:“黄螺道人说流鬼人以雪造屋,为师一直想不出竟要如何造法,谁知伱已悟出了端倪。”
    又行些日,师徒二人遇见一个本地土著的村落,约有十余户人家,也不知是所谓驱度寐人还是夜叉人,观其相貌,同汉人大同小异,只是双目细狭,鼻梁也生得高些。
    这些人都是一家人一个雪屋,每家至少养着十余、二十余条大狗,出行时以狗拉雪橇,行动如飞。
    灭劫师徒到时,正值下午,这村落大约是打猎归来,一架架雪橇自四面八方回还,见了灭劫师徒,都吃一惊,争先围拢来看。
    叶孤鸿亦不眨眼看他们的雪橇,低声对灭劫道:“师父,我们骑着大角、小角,载重极大,步步深陷雪中,如何走得快?不如同他们买一挂雪橇,让大小角来拉!”
    大角、小角,却是灭劫替两头犴达罕的名字。
    灭劫自无不可,叶孤鸿便去和人交涉,两面言语不通,只能比划,叶孤鸿取了十余把小刀放在地上,指了指对方的雪橇。
    对方一众男子见了这些刀子,眼中顿时放出异彩,大呼小叫,都争相夺在手中观看,满脸都是喜欢至极的神情。
    叶孤鸿暗自警惕,看着这些男子一个个极为雄壮,浑身野性弥漫,心道我师徒在他们看来,只怕是小菜一碟,若是他竟然起了歹心,我不免大开杀戒,只是这些男人若是死了,剩下的女人还有这么多孩子,难道我也杀了不成?换言之,这般冰天雪地环境,家中男人死绝,这些女人孩子岂不也是必死?
    他看了一眼灭劫,灭劫立刻察觉出徒儿担心,亦露出为难色,低声道:“北境野人,不识王化,不知礼仪,大约只晓得力强者胜,却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他这族群生活于此,直同地狱无异,便是真有歹心,我们露出手段慑服便好,不要伤人。”
    叶孤鸿点了点头,这时便见对方一名格外高壮的大汉走出,一一将族人手中小刀取走,来到叶孤鸿面前,居高临下望他片刻,忽然露齿一笑,像一头巨熊般蹲下身子,把小刀一口一口,原样摆回地面,指指小刀,又回头指指雪橇。
    叶孤鸿点点头,那大汉又是一笑,小萝卜般粗细的指头,一点一点,一连点了四口刀,拿起在怀中,然后起身,呼喝几声,两个汉子面露狂喜,飞奔回去解下两具雪橇,拖到叶孤鸿面前,随即拿出许多奇奇怪怪工具,一通敲打,把两具雪橇拆散,随后又拼成了一架极大的雪橇。
    高壮大汉上前检查一番,点了点头,怀中摸出四把刀子,给了那二人一人一把,叶孤鸿这才看明白,大概拆开的两架雪橇,本来就属于这两个人。
    而大汉是看他用来拉雪橇的不是狗,而是犴,这才特意让人重新组装了一架大的。
    他忍不住上前细看,只见这雪橇和自己后世所见不同,乃是以鲸骨为结构,包裹海豹皮,整体呈梭形,不惟能做雪橇在冰面滑行,显然还能做小船使用。
    高壮大汉待叶孤鸿看罢,亲自上手,把雪橇牵拉的装置重新改造一番,又亲手替他拴住两头犴,动作颇是缓慢。
    叶孤鸿心中一动:罢了,这人看出我不是雪原人,不会这些把式,故意慢慢的教我。
    弄好了雪橇,大汉脸上再次露出笑意,依依不舍得看了眼小刀,回头挥了挥手,招呼族人们离开。
    灭劫低声道:“阿弥陀佛,这些人生活在极寒之狱,气质凶悍如鬼,不料性子竟如此纯良。”
    叶孤鸿也不由动容,出声道:“这位兄台且慢!”
    那大汉愕然回头,叶孤鸿指了指地下的小刀,又做了一个吃东西的动作。
    大汉“赫赫”一声惊呼,满面狂喜,回头大吼几声,其余男子齐声欢呼,都跑回家,搬出许多冻鱼、干肉,顷刻间堆的小山也似,满面期待望着叶孤鸿。
    叶孤鸿细看一遭,心中微微吃惊,浮现出一个不好的预感,从自己包裹里取出一块冻得梆硬的菜团和一块面饼,同那大汉比划起来。
    二人你来我哇一番比划,叶孤鸿愁色愈浓,看向灭劫道:“师父,我们失算了,这里生活的人,好像只吃肉食,至少冬天,他们是没有别的吃的。”
    原来师徒二人带的干粮,吃到此时,为数已然不多。
    本来不论是刘基,还是黄螺道士,都曾指出,出得外兴安岭,沿海而行,必然能不时遇见驱度寐人、夜叉人、流鬼人,可以同他们交换食物,为此还特意准备了许多精工打造的短刀。
    然而此刻叶孤鸿陡然发现,对方所能拿出的,无一例外都是鱼肉、海豹肉,又或是其他甚么肉食,米面菜蔬之类,一概全无。
    而灭劫师太自做尼姑以来,从不曾吃一口荤食,一旦把所带粮食吃光,便面临无物可食局面。
    偏偏她虽然经文念得不好,但执戒甚是严苛,若要她开始吃肉,却是休想。
    灭劫微微皱眉,随即道:“莫让这些人失望了,你这几把刀既已取出,随意同他们换些肉便好,我们再往下走,未必所有人都只有肉食,对吧。”
    叶孤鸿心中发慌,草草同挑了一头海豹,几条大鱼,丢在新造的雪橇上,捡起刀子,一股脑儿塞进那壮汉的手中。
    一众男子都是惊喜莫名,壮汉亦是再三比划确认,当确定叶孤鸿真的用六把刀仅仅换了这些食物后,忽然大笑,上前使劲搂抱了叶孤鸿。
    又从自己颈子上,珍而重之取下一副由十枚硕大利爪和各色贝壳串起的项链,满脸感激地戴在了叶孤鸿的脖子上。
    那项链上有一股浓郁的体臭,叶孤鸿却是神情不变,低头看了看,认得乃是棕熊的爪子,看这爪的尺寸,只怕非一千大几百斤的大熊霸,绝难拥有这等巨爪。
    叶孤鸿心知,自己这番豪爽举动,大约是被对方当作了值得相交的好朋友。
    在这万里之外的雪国,忽然交上一群新朋友,叶孤鸿也颇是开怀,当下轻轻拍了拍项链,使劲点头,表示自己会用心珍藏。
    师徒二人就在这处聚集地过了一夜,这些豪爽汉子拿出许多肉食,叶孤鸿端出一坛烈酒,汉子们一尝之下,欢喜的几乎发狂。
    当下男人女人云集在一个最大的雪屋里,大伙儿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直闹到半夜才肯各自入睡,彼此语言虽然不通,浓厚的情谊却是感同身受。
    是夜,灭劫一夜不眠,守在新搭的雪屋门口,打飞了七八个光溜溜披一件皮子,想来款待的叶孤鸿的妇女、少女。
    (注:许多极地民族有用老婆和女儿招待尊贵客人的传统。)
    次日,叶孤鸿和一众汉子相拥而别,灭劫则在一众妇女、少女,看小气鬼一般凶巴巴的眼神中,得意洋洋坐上雪橇,让徒弟驾犴离去。
    第264章 冰海觅食,火山迷踪
    自离了这小小部落开始,叶孤鸿便只吃肉类食物,要把所剩无多的干粮等,尽数留给师父。灭劫也减少了食量,以往一日之食,如今都要分为三、四天去吃。
    随后一个多月,二人先后又遇见了四五个大小部落,果然未曾得到丝毫肉类之外的补给。
    及走到了流鬼疆域,也就是开始转入勘察加半岛时,任凭灭劫百般节省,粮食终究彻底告罄。
    要知这般冰天雪地,身体消耗原本就大,何况灭劫一代武学宗师,食量远非普通女子能比,这一个多月每天食不果腹,少说也瘦了十几二十余斤。
    她身形本就高大,如今暴瘦,立刻有一种形销骨立之态。
    叶孤鸿见不是头,便尝试翻开积雪,想要寻找被覆盖的苔藓,却是一无所获,只得去收集松针,乃至被松鼠等小兽收藏的松子等物。
    只是他又不是铁炮小赵,掏了几百个树洞,也只找到了一斤多有些哈喇味道的松子。
    至于松针倒是颇多,只是这东西煎水做茶倒还有些风味,用来当食物,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如此几天下来,食物不曾积攒半点,反而耽搁了赶路。
    灭劫见徒弟忧心如焚,心中不忍,便劝他道:“孤鸿,你不必在意食物之食,为师这般功力,只消有水喝,二十日不食亦能支持,不如我们快快去找谢谦,他所居住处既有火山,当不至于如此寒冷,或能生长些苔藓之类。”
    叶孤鸿看着师父盘坐在雪橇上,面皮蜡黄,法令纹都出来了,一时皱眉不语。
    灭劫温和一笑,伸手拍拍他道:“好了,堂堂峨眉玉侠,休得无精打采,我瞧大角、小角也饿了,你放他们去海水里吃些东西。”
    叶孤鸿点点头,拉住缰绳,起身将两头犴解开,两头犴牛吼几声,自行跳到冰海里,潜下水去吃海藻。
    这两头异兽,极喜吃水草,一两日便要放它们下水去觅食,叶孤鸿数月来早已习惯,但是此刻望着两头庞大黑影在水中穿梭,却忽然眼前一亮,一巴掌打在自己脑袋上:“蠢材!如何早没想到!”
    说罢飞快开始扒身上衣服,灭劫惊讶道:“孤鸿,你做什么!”
    叶孤鸿大笑道:“师父且稍候,今日定让你吃一个饱。”
    灭劫不解道:“吃、吃什么?”
    便见叶孤鸿三把两把扯下衣服,露出一身雕刻般的肌肉线条,不由脸颊飞红,正待说话,又见他取出一罐海豹油打开,大把抄起往身上涂抹,从头发到脚趾尖,厚厚涂了一层,这才冲着灭劫露齿一笑,将身一蹿,仿佛一条健美的大鱼,划过一条优美弧线,嘭的跃入水中。
    灭劫惊叫一声,连忙起身奔来海边,哪里还见叶孤鸿身影?
    她这时方才明白,叶孤鸿的主意,却是要去水中打捞海藻,让她果腹。
    二人之前在渤海之滨,叶孤鸿便露出海中捕鱼捉虾的本事,但是这里海水幽蓝,大片碎冰沉浮其间,温度之低,岂是渤海能够相比?
    灭劫蹲在海边,将手放入海水,只觉冰寒刺骨,仿佛万千根针四下扎入,不由心如刀绞,两行清泪,汩汩而下。
    这时叶孤鸿呼啦一下钻出头,奋力一掷,将一大丛海带抛在岸上。
    灭劫道:“够吃了!痴儿,快快上来。”
    叶孤鸿摇头笑道:“师父不要担心,只是初时冷些,此刻却觉得周身暖意盎然,说不出多舒服哩。”
    说罢深吸一口气,重新没入水中。
    但她毕竟不是一般女流,虽然心如刀绞,却不曾陷入无谓感动,一把抹去泪水,起身拔剑,运转内力,削出大块冰砖,开始搭建房屋,又在内中以海豹油、干柴,升起火堆,烹煮了一壶松针茶。
    不得不说,论起搭建雪屋,如今便是土著中最壮实的男子,速度也远远不及灭劫师徒,他二人内力高深,剑快手稳,搭这雪屋,好似游戏简单——
    只见刷刷几剑,便是一块横平竖直的老大冰砖,长剑一跳,稳稳落在当落之处,分毫不差,及至主体完成,呼呼几掌拍在地面,激起漫天雪雾,劈里啪啦一顿快掌,便把细雪填塞入冰砖缝隙,真如行云流水一般。
    她这里雪屋搭完,叶孤鸿也一跃跳出水面,岸边堆积的海带,碧绿肥厚,少说也有百十斤,其中更有一只大的惊人的螃蟹,挣扎着要待爬走。
    灭劫惊呼道:“这里的螃蟹也成精了。”一脚踢得螃蟹飞进雪屋,上手拉叶孤鸿道:“快来烤了火穿起衣服!”
    不顾高低将徒弟扯进屋里,拿一块手帕替他细细擦了,手忙脚乱帮他披上衣服,又伸手把脉,见他脉搏澎湃,毫无寒气侵入之忧,这才放下心来,板下脸道:“以后万万不可如此胡来!且不说这水寒冷彻骨,万一遇上凶猛海兽,却该怎么办好?”
    叶孤鸿笑嘻嘻不理会,呼噜呼噜喝光了松针茶,就手倒掉松针,把锅子递给灭劫道:“师父,那海带以水煮了便可果腹,你快尝尝,这大螃蟹,徒弟我就独享了。”
    灭劫瞪他一眼,见他嬉皮笑脸,也自无可奈何,叹息出门,去切了海带来煮。
    当日,师徒俩饱餐一顿,灭劫一人吃了好几斤海带,叶孤鸿更是把偌大一只螃蟹连生吃带烧烤,啃得荡然无存。
    所谓肚里有粮心不慌,叶孤鸿找到了取食之法,便不再担心师父的口粮,二人自此开始加速赶路,走了十余日,撞见黑压压一片树林,宽广无边,其枝叶遮天蔽日,于着冰天冻土之上,显得阴气森森。
    叶孤鸿精神一振,指着道:“师父,当年张五侠两口儿,往北探路,遇林而止,或许便是这片森林!”
    灭劫站起身看了片刻,点头道:“果然浩大无边,这般大林子,难怪他们望而止步。哼,谢谦狗贼怕是万万料不到,会有仇家自此方而来。”
    这里不知何故,积雪倒是不深,叶孤鸿提了长枪,去骑在大角背上,赶着二犴向前,凡遇见树木枝杈横生,可能会挂住二犴巨角的,他都先挥枪去打断。
    如此在林中行了三天,及至夜里,忽然头顶一亮,天空之中,掠过大片奇彩光华,橙黄淡紫,金蓝红碧,彼此争奇斗艳,照得黑夜中纤毫可见。
    灭劫惊醒,呆呆忘了半晌,忽然惊道:“糟糕!孤鸿,这怕不是佛祖显灵,不愿贫尼多造杀孽,要渡我两个去西方极乐念经坐禅,这却如何是好?”
    原来那些光影变化无穷,忽然之间,却是恰好呈现出一副大门模样的图案,灭劫本是有信仰的人,顿时想岔了心思。
    叶孤鸿见师父急得几乎跳脚,心想我师父平素胆大包天,原来心中对佛祖这般敬畏。
    当下强忍笑意,板着脸答道:“徒儿不怕,能和师父在一起,我去哪里也不怕。”
    灭劫急道:“不不,你我若是都去,峨眉派怎么办?你这样,你不曾入得空门,趁菩萨罗汉还没下凡,伱速速先走,总不能我二人一起陷在此处?”
    叶孤鸿见师父真个急了,却不敢你再逗,小心翼翼道:“师父,这却不是佛光、仙法,乃是极北之地特有的天文景象,唤作极光,张五侠当初不是同我们描述过么?按他说这现象不算稀奇,不时便有,只是我们这一路上大概有些不巧,走到如今才得遇见。”
    灭劫听说不是佛祖要来度她,顿时大喜,笑道:“这般说来,却是特地替我师徒照路的光!这番好心不可辜负,孤鸿,我们便趁着这亮赶路!”
    叶孤鸿便起身,拔营上路,天上流光变幻,照得四下林子连连变色,二犴拖着雪橇飞驰,所见种种,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
    灭劫不由豪情大发,高声笑道:“当年东坡居士有句云: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其中意味,贫尼如今也算了然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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