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洛怀珠的手顺着坟头滑动,“一眨眼,六七年就过去了,我和阿衡都变了模样。怕你们不认得我,特意将阿娘之前缝制的及笄服画下来,寻慧姨替我做了一件。你们瞧瞧,好不好看。”
    金线绣着的淡黄袖摆,从她手肘上,往下滑落,坠在坟土上。
    她杏眸蓄满泪水,却笑着说道:“沈昌和唐匡民都死了,他们做过的事情,史官都载进册子里,从今往后——”她顿了顿,“可以光明正大与你们说话了。”
    那些泼在身上的脏水,要彻底洗清楚,还不知道要多长的日子。
    可无妨,她手上有书坊,可以将此事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一笔又一笔,从头到尾复述清楚。
    若是官府邸报写得太正式,太难令人明白,她就写成故事,让人宣讲,一次又一次,将身上挂着的那些污名,刷下来。
    红伞被她轻轻放在坟头遮盖。
    她双手将泥土一点点挖开,拨弄到一旁。
    阿浮撑开另一把素色的油纸伞,撑在她头上,遮挡雪雨。
    谢景明也将衣袍掖好,陪她半跪下来,将突出来的坟包挖开。
    后来,上门寻不着人的云舒和沈妄川也来了,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贡品在坟前摆好,行过礼,便陪着一同半跪坟前,将坟包一点点拨弄开。
    当年尸骨埋得浅,他们将坟包移开以后,再往下挖一掌左右深浅,便见着骸骨。
    顶上的一副,是洛夫人的骸骨。
    洛怀珠将泥土在裙摆上擦干净才伸手,将那枯瘦的骨头抓在手中。
    指骨戳进掌心里,不复当年的柔软。
    “阿娘——”
    不必等骸骨全部出来,她就可以根据幼时日日握着的那根指骨触感,辨认出身份来。
    她顺着手掌的骨头,用力拨弄开剩下的泥土,将一副副骸骨从阴暗潮湿的地底挖出来,让雨雪冲刷掉上面的泥土。
    “阿姊——”林衡看着那一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握住对方手腕,“用锄头吧,不会伤到骸骨的。”
    再挖下去,她的手就废掉了。
    洛怀珠将洛夫人头骨上的泥土扫去,杏眸泛起水光:“好。”
    她也不该让他们陪她疯。
    听到这句话,阿浮赶紧道:“我和齐光去找锄头。”
    顺便多找几个人,一起将骸骨挖出来,重新放进棺材里面安葬。
    林府昔年无辜惨死的人,多达三百二十五口,她并不想薄待那些家丁侍女,几乎将京师棺材铺搬空,又将附近县里的棺材铺子全部都刮来,才算给了每个人一副棺木。
    黑漆漆的棺材,一口一口抬离乱葬岗,变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在山林小路里面,如蛟龙蜿蜒,一路去往归地。
    洛怀珠体力不支,中途被送回强制歇息一晚,换上孝衣,下棺立坟。
    光是这一件事情便耗费了六七日功夫。
    云舒极其不放心她,尽管宫里为着登基大典的事情,已经忙成一团,她依旧坚持两头跑。
    跑得平阳大长公主瞧着心烦,自己揪着自家女儿的领子,把驸马带上,一起给恢复清名的林家,敬上一碗酒。
    “大长公主。”洛怀珠见对方轻车简马出行,秀眉轻碰。
    平阳丝毫不在意,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这几日太忙,来晚了。”她将下巴搁在洛怀珠发顶,“容我给伯谨、叔平、季泽和阿柔他们送行。”
    娘子伸手,将大长公主抱住:“我替阿耶阿娘他们谢过。”
    没多久,听闻消息的傅伯廉也拖着病体而来,一身白衣着身,头上还戴着白色的抹额。
    山风一吹,将他花白的胡子拂乱。
    “伯谨在何处?”他甚至来不及与大长公主行礼,一下马车便如是问。
    等蹒跚脚步走到近前,才瞧清楚背对他的几道身影,在傅玉书和傅仁瑞的搀扶下,躬腰行礼。
    平阳将他手臂托住:“今日前来的,都是给伯谨他们送行的故友,没有身份的区别,伯廉不必多礼。”
    曾几何时,他们几个也是被按在国子监一同读书的同窗。
    傅伯廉谢过,问得棺木所在,便伏在上头痛哭起来。
    “快七年了啊。”他老泪纵横,淌在袖口上,“伯谨,传风终于可以前来见你了!”
    他以为,自己熬不过年壮的帝王,绝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倘若如此,他恐怕只能等下地,才能跪在老友跟前求得原谅。
    “侍中保重。”洛怀珠徐步走到他跟前,“若是阿耶知道,你为了他伤身,阿耶内心会愧疚不安的。”
    记忆中,阿耶和傅侍中的关系,的确很不错,三天两头就会凑到一起喝点小茶,钓钓鱼,随老农下田种种粮食。
    傅伯廉也是朝中为首不多,愿意跟着他用双手双脚丈量民生的人。
    “你是——”
    他抬起朦胧的眼,上下打量对方。
    “韫见过傅侍中。”洛怀珠行了个万福礼。
    “你——”傅伯廉将她手臂握住,瞳孔震颤,“你是素玉?!”
    傅仁瑞眼眸抬起,静静看她。
    洛怀珠,不,她如今已经是从苍茫大雪中挖出来,得见天日的林韫了。
    那个被埋葬了七年之久,随着蔡河流逝到幽冥的林韫,又被她重新救活回来,破土见尘世了。
    “是。”林韫坦然承认。
    林家的事情,罪魁祸首已经伏法,罪行亦昭告天下。
    她是林韫的事,便不需要再继续隐瞒。
    “太好了。”傅伯廉握着她的手在发抖,双眼看向漆黑的棺材,晃出两滴被甩飞的泪水,又慌忙转回来,细细打量她的容色,一副想要笑两声表达欢喜,又心中沉痛,无法抒发的模样,只能一遍遍念叨重复这三个字。
    “阿翁——”傅仁瑞提醒他,“洛——三娘的手要被你捏断了。”
    傅伯廉恍如梦醒一般,赶紧松手。
    “伯谨。”无法抒发心怀的他,回头抱着漆黑棺木,“素玉还在,你可看见了。”
    故友尚有血脉在人间。
    他重又抱着棺木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身体着实支撑不住晕倒过去,被搀扶回马车上歇着。
    棺木下葬以后,傅伯廉醒来,得知棺木已盖上厚土,又出来抱着墓碑哭。
    平阳被他哭得忍不住出手打晕,生怕他哭出个好歹来,塞进马车里,让傅六郎带走,缓几日再来拜祭故友。
    见到平阳出手,傅仁瑞如蒙大赦,赶紧带着自己阿翁归城。
    一切都已尘埃落地。
    平阳走下山坡,回眸看向自家闷葫芦一样的侄儿,问林韫:“素玉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话音刚落,树丛里就冒出来一把寒光凛凛的刀。
    刀锋向着平阳大长公主削去。
    “误国者死!”
    第104章 长相思2
    “小心!”
    驸马谢玦就在平阳身侧, 他下意识张开双手,用自己去拦刀。
    平阳扣着他的肩膀,将人往伸手推去, 侧身躲开削过来的横刀, 抬脚将持刀的汉子踹进草丛中。
    唰——
    云舒横刀出鞘,自背后绕到跟前, 将刀架在偷袭者脖子上。
    她看着一身布衣, 并不像哪家达官贵人护院的汉子,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为何行刺?可知道自己行刺的是谁?”
    “呸!”汉子吐出一口唾沫来, “我当然知道,她不就是想要登基的公主, 妄图破坏古制,人人得而诛之!”
    平阳将云舒的横刀推开,垂眸看着一脸愤恨的汉子:“哦?所谓古制, 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那自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汉子一脸理所当然,“掌管江山的本来就是郎君, 你一个老娘子,出来凑合什么?”
    云舒的刀又出手:“你讲什么!”
    “欸。”平阳抬手拦住她,嗤笑道, “你一个从自己阿娘腿里滚出来的玩意儿, 也知道什么叫掌管江山?江山本是死物,有万民才有生命。江山并不是郎君和娘子在掌控,掌控它的是万民, 所谓帝王,不过是为江山奔走的劳碌人。”
    她蹲下来, 将手枕在膝上,直直盯着汉子:“妄图掌管江山,搅乱山河的人,才是破坏古制的人。”
    将军在战场厮杀堆砌起来的杀意与威压,令人难以直视。
    汉子咽喉滚动,吞了一下唾液。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往后爬。
    “至于这个奔劳忙碌的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所谓,只要能让生民过上好日子,哪怕是个阉人,也总比三条腿的□□有用。”
    平阳伸手将落在一旁的横刀拿在手中,高高举起来,往下落去——
    “啊——”
    汉子鬼叫起来。
    “我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资格当帝王。”平阳大长公主拍了拍手中沙子,弹指晃动横刀刀柄,对抖着双腿的汉子道,“但你一定没有。”
    胆子这么小,还想行刺。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干这事儿。
    林韫将云舒的手握着,把刀鞘送上去套好。
    “走吧。”
    这样的事情,往后应当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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