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
    他一笔一画,写着——
    他被兰雪衣囚禁在后院,不见天日,磋磨至死的那五年。
    第90章 090
    日影徐徐。
    郦酥衣垂下眼,凝望着沈兰蘅笔下字迹。
    明明用的是同一具身体,沈兰蘅的字却是歪七扭八的。他字迹凌乱,分毫没有沈顷的半分遒劲有力,有些字,还要她努力分辨,才得以辨认出来。
    她看着,沈兰蘅写道: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便被关在后院,关在那一间狭窄的柴房中。
    狭小阴寒,冰冷黑暗,不见天日。
    他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事,每当年幼的孩童,为此去问自己的母亲时。兰雪衣总是会一怔出神,而后垂下眼,漠然地、冷冰冰地凝望向他。
    那是兰蘅见过最冰冷的表情。
    那并不是一个母亲望向亲生骨肉时,该有的神色。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他一生下来,便是天大的错事。
    他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
    他……就该死!
    春风忽尔冷冽了些,吹拂入帐,轻掀起宣纸一角。
    郦酥衣明显感觉到,当对方落下那一个“死”字时,男人的笔触明显带了许多情绪。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浓墨就这般扑簌簌而下,“啪嗒”一声,将素白的宣纸尽数染脏。
    他有些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
    亦控制不住汹涌迭起的情绪。
    男人右手用力,手背上青筋爆出,几欲要将那支笔折断!
    不过少时,他的额上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冷汗涔涔,如同墨珠般豆大,便要顺着他的额头滑下,坠在他鼻尖,眼看着即要再度落在那一方宣纸之上。
    见他落笔如此困难,郦酥衣不免也屏息凝神,凑近些,一面安抚一面鼓励他。
    “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热茶?沈兰蘅,你可有想起来什么,慢慢写,不要着急。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
    “喝口茶,放松,再放松。放松些,慢慢写。”
    少女的手搭在男人左臂之上。
    自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似是某种花的味道。给予了他极大的力量。
    他竭力稳下心神,听着郦酥衣的话,先是搁笔,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是她方倒的,如今正还温热。顺着男人的唇齿,自往他胃腹间流淌。又重新将他的一颗心浇灌得温热。
    嗅到那阵馨香,沈兰蘅自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跋涉出来。他微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瞧着少女面上的期许,深吸一口气。
    她期待着他的笔下。
    期待他,回忆起过往那些细节。
    那些他从不愿提起、从不愿再触碰的细节。
    暖风入喉,男人神思稍安。
    瞧着郦酥衣面上神色,他略一沉吟,终是纵容提笔。
    她想要知道他的往事。
    想要知道他童年经历。
    她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此想。
    冷风轻微扬动他的衣袖。
    再落笔时,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潮水一般再度冲上脑海。
    沈家,沈氏,那名被藏匿在柴房中、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存在的沈家幼子……
    便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颇为疾厉的话语。
    那人声音尖利,宛若一把锐利无比的尖刀,这般破空而来。
    “什么沈家?什么沈氏,什么沈家的儿子?你给我记住了,你不姓沈,你姓兰!你是我兰雪衣的儿子,是兰家的二郎!哭什么,不许再哭!给我从地上站起来,你这般丢的可是我们兰家的脸!兰蘅,憋回去!”
    “你再哭?你再哭,我便真要用鞭子抽你了!我抽死你这个不孝子!抽死你这个扫把星!”
    “不孝子!!”
    “扫把星!!!”
    啪!啪!啪!!
    冷冰冰的天。
    火辣辣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让他的意识既模糊,又清醒。
    他不姓沈,他姓兰。
    他不叫沈兰蘅,他单名兰蘅。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沈兰蘅?沈……沈兰蘅?!”
    耳畔传来模糊的声音,轻缓柔婉,似是自天际悠远而来,让人听得并不甚真切。
    郦酥衣接连唤了他好几声。
    对方僵硬地握着手中毛笔,并未回应。不知想起来什么,他后背挺得笔直,手上动作亦僵硬着,迟迟未曾落笔。
    浓墨啪嗒、啪嗒……
    身前之人神思混沌,面上神色万分痛苦,似乎陷入了一场万劫不复的梦魇。
    见状,郦酥衣也觉得骇人。
    她企图去唤醒他。
    “沈兰蘅,沈兰蘅?”
    “沈——”
    男人面上一阵抽搐,猛地回神。
    不等郦酥衣反应,对方竟一下撂了笔。笔尖的浓墨就这般溅射,染上那已一片污秽的宣纸与素袍。
    少女只觉得身前一缕兰香,紧接着便是一阵不容人反抗的力道。她尚未回神,整个人已被对方猛地一拽、拢入怀中。
    她身形本就娇小。
    沈兰蘅的力却极大,将她搂得极紧,似乎在怕她跑掉。
    她一时难以换气。
    始料未及,少女下意识地拍打他后背。
    “兰蘅,沈兰蘅?”
    身前之人此番模样,还是在上次途径漠水时,见状,郦酥衣的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惊惶。
    她尽量不去惊扰他,又尽量将他自“梦魇”之中唤醒。
    “沈兰蘅,你怎么了?沈——唔……”
    男人忽然俯身,将她吻住。
    不过瞬时,郦酥衣口中充盈满一阵茶香。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拂面,紧接着便是他微凉的唇齿。对方吻意很深,直将她的后腰抵靠在那不高不矮的桌案旁。他高大的身形倾压下来,将身后的光影尽数遮挡住。
    郦酥衣愈发难以唤气。
    “沈……沈兰蘅……唔……”
    他的吻,向来都带着几分压迫,几分掠夺。
    不过少时,郦酥衣已然能感受到,自己与对方的唇齿,在悄然生烫。
    对方捏着她的下巴,深入。
    如同一只小兽,用锋利的齿尖啮咬过她的唇舌。
    郦酥衣确信——沈兰蘅就是属狗的。
    她的口齿发疼,甚至还嗅到了几分血腥之气。
    少女不由得反抗:“沈兰蘅,你咬得我疼了……沈、沈兰蘅,你——放开我!!”
    双手猛地一推,这一回她使出了浑身十二分的劲。男人不备,就这般被她所推开,朝后踉跄了好几步。
    一声闷响。
    他的后背摔在墙上。
    帐内未燃灯。
    偌大的军帐之内,只余下些许和煦的日光。
    日影漫漫,笼罩在男人面庞上。他紧抿着发白的唇,面色亦是灰败不堪。他就这般失魂落魄了少时,忽然抬起头来。原本一双凤眸精细美艳,此刻眼底竟浮现出斑斑泪影。
    他眼尾微红,面色却发白,更像是一头小兽。
    乌发披散在他身后,沈兰蘅抬起头。
    “郦酥衣,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停顿了下,终是道:“如果有一日,我突然自这个世上消失不见。到了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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