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之后,从巷子口走来一个胖老头儿。右手拎着一个绿色的购物袋,左手拿着手绢,不时地擦拭脸上的汗水,像胖企鹅一样晃着身子挪动脚步。
    胖老头儿走到门廊的阴影里停住了脚步,看着我们的汽车,用手绢仔细地擦了擦脸。
    我俩下了车,董佳世向胖老头打招呼。
    “您就是房东吧?真不好意思,这么热的天,还麻烦您特意来一趟。”
    他大概有七十岁,长得慈眉善目,两腮肉鼓鼓的,有点下垂。
    “你们想租房子?”他说话的时候就像含了两颗大枣,我勉强能听懂。
    “对,我们想租房子。”董佳世回答。
    “进来吧。”
    我们跟着房东走进院子。
    “你们都看过了吧?”
    “大概看了一下。您怎么称呼?”
    “我姓岑(也许是陈)。你们想租几间啊?”
    他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大杯茶水,喝了几口。
    “只要一间。”
    “这两间和那一间都是空的。”房东分别指了指右手边的第一间和第二间,还有左手边的第二间。
    “那个有空调的房间是空的吗?”董佳世指的是那个男人的房间。
    “有空调的房间都租出去了。”
    “这样啊……”
    董佳世走向左手边的空房间。我和房东跟过去。
    “还租吗?”房东问。
    “最短可以租多久?”
    “啊?”房东没听懂。
    “我就租两个月,行吗?”
    “两个月?”房东伸出两根胖手指。
    董佳世点头。
    “行。两个月就两个月。这里很快就拆迁了,能租几个月就租几个月吧。”房东像是在安慰自己,“你想住哪个房间?”
    “我就想要这个有空调的房间。现在太热了,没空调怎么过啊。”
    “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这个房间刚租出去没多久。”
    “您这儿租金多少钱?”我插了一句。
    “一个月两百。”
    “有空调没有空调都是两百?”
    “有空调两百四,没有空调两百。”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给您一个月三百,您把这个空调房租给我。”董佳世接过话茬。
    “不行的。”房东笑了,“我和人家都说好了,签合同啦。”他又拿出手绢擦汗。
    “这个租客是男的女的?”董佳世貌似不经意地问。
    “男的。”
    “做什么的?”
    “好像是送快递的。”
    他是快递员?我们店里有固定合作的快递公司,两位快递员专门负责我们店的业务,我和他们都很熟,他们的体貌特征并不符合张君雅的描述。假设他是新来的快递员,或者其他公司的,我没见过,也就是说,佳萌和这个人是工作上的关系?她想换一家快递公司?不可能,这种事儿她肯定会和我商量。就算是要换快递公司,也应该是去公司谈合作。对象也应该是业务经理,而不是普通的业务员。业务经理也不太可能住在这种地方吧。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儿,她来到这里,来到一个快递员的家里,还能是为了什么事儿呢?
    “他一个人住?”
    “是的。”
    “您能不能帮我和他说说,把这个房间让给我?”董佳世继续说。
    “这种事我不好说的。”房东连连摆手。
    “如果我自己和他换呢?”
    “啊?”
    “我的意思是,我先租一个房间,然后和他商量,让他和我换房间,这样可以吗?”董佳世说得很慢。
    房东想了想。
    “这样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啊?我帮你看看啊。”房东从他的购物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翻了几页,“一号房间的租户,他叫,许平生。”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和董佳世都在盯着他的笔记本看。我找到许平生这三个字,他们的后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只匆匆扫了一眼,我就认出了这个号码。它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而我已经给它打过无数次了。它已经印在了我的心里,它让我恶心,让我害怕,现在,它让我兴奋。它就是昨天早上给我打电话发出奇怪声音的那个陌生号码。我强作镇定,抬头看了一眼董佳世,他也正在看我。他向我点点头,我明白,他也认出了这个号码。
    “您把他的手机号也告诉我吧,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和他商量商量。”
    “好。”
    房东把许平生的号码念了一遍。董佳世给他打过去。
    “他关机了。”董佳世收起手机,“这样吧,我先选一间,我们把合同签了,然后我再怎么换就不麻烦您了,可以吧?”
    “好。”房东高兴地笑了。
    “我就选这间吧。”董佳世指了指右手边第一间,和许平生的房间正对面。是不是真的要租一间房,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知道更多许平生的信息。
    董佳世和房东过去看房间,签合同。我来到许平生的窗前,就像董佳世说的,窗帘遮得很死,完全看不见屋内。试着推了推窗户,竟然没有阻挡,窗户没锁。我回头看了看,房东和董佳世已经走进了对面的屋子,低着头站在窗台前,并没有注意我。又看了看那个女人的房间,窗帘挡得很严,她也应该没有在看。我悄悄地把窗户推开一个三指宽的窄缝,拨开窗帘,匆忙地向里面瞅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片,隐约看见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如果有必要,可以在晚些时候从这里进入房间,仔细查看。我轻轻关紧窗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敲了敲玻璃。
    我的心很乱。我想让佳萌毫发无损地回来,可是这些指引她去处的线索令我惶恐不已。
    房东先走出那个房间,董佳世跟在后面,锁好门,把钥匙揣进口袋。
    “我就是想先看一眼那个房间。”董佳世笑着对房东说。
    “和这个房间一样的。”房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一样,他那有空调。他又不在家。您正好也带钥匙了,就开门让我看一下吧,求您了。”董佳世搂住房东的肩膀,像亲密的晚辈一样撒娇。
    “就看一眼?”房东让步了。
    “就看一眼,我们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就看看,什么也不干。”
    “好吧。”
    我又跟着他们回到许平生家门前。
    房东敲了敲门。
    “有人在家吗?”
    无人应答。
    他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找出一把,插进锁孔,拧了半圈,门就开了。
    人离开的时候只是带上了门,并没有用钥匙锁门。为什么?习惯?忘了?走得匆忙?还是,不打算回来了所以无所谓?
    董佳世推开门,房间里的汗馊味儿漫了出来。
    我憋住一口气,飞快地把房间察看一遍。房间很小,不超过十平米。东北角放着一张铁质的双人床,铺着白蓝格的床单和新的竹凉席,床单的边缘几乎要拖到了地上。床头摆着一个红色的枕头,床尾胡乱堆着衣物。床头右边立着一个黑色的拉杆箱。挨着拉杆箱的是没有柜门的床头柜,靠着右侧的墙,上面摆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那个女人和张君雅都提到的电动车停在电视机和房门之间。房门的左边,窗户的下面,是一把旧木椅子。椅子和床之间,放着一张折叠圆桌,上面有一个饮料瓶子,两个绿色的小塑料盆,一大一小两个碗。一双筷子担在小碗上。还有一袋没开封的榨菜和空调遥控器。对着圆桌的左面墙上装着空调。桌子和床之间的地上有一双灰色的塑料拖鞋,一个绿色的塑料脸盆和一个红色的垃圾桶。地面和外面一样也是水泥地,很干净。还有一把旧木椅子,正好放在门和床之间的通道上,椅面对着床。椅子正上方安装着一个古老的吊扇,扇叶上满是灰尘。
    房间算不上乱,但给人感觉很拥挤,仿佛所有的物品都在相互怨恨相互排斥从而导致了某种超越了空间的膨胀。另外,房间里没有任何炊具,他并不自己做饭,能说明什么呢?懒?没有好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态度?电动车应该是他的主要交通工具,却停在家里。他又是快递员,工作也应该用到电动车。那个女人说这两天都没见过他。现在,他人不在,车却在,是不是可以断定他这两天没有回家呢?手机一直关机。快递员工作的时候肯定是要用手机的。他也应该没有去上班,他去哪了呢?拉杆箱还在,说明他没有走远,或者是没有准备,突然离开的。佳萌来找过他,他给我打过电话,也可能不是他打的,但,是他的号码没错。佳萌失踪了,现在他也失踪了?佳萌去哪了呢?他又去哪了呢?他们是在一起吗?他和佳萌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千头万绪之中,可以肯定一点,佳萌的失踪与他有关。联想到那通奇怪的电话,这个结论激起了我内心强烈的恐惧。
    我看了看董佳世,他正望着屋子中间那把木椅子的方向出神儿。
    “好了吧?”房东问我们。
    “好了。”董佳世回过神儿来。
    “都一样吧?”
    “差不多。”
    房东锁好门。我们一起往出走。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啊?”房东问。
    “这两天吧。”
    “你和他怎么换,我就不管了。”房东笑呵呵地说。
    “好的。我们送您回家。”
    “不用,不用。”
    “走吧,顺路。”
    “谢谢,谢谢。”
    房东的家就在河对岸的一个小区里。我们一直把他送到楼下。
    “我小时候认识一个人叫许平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房东下车之后,董佳世说。
    “这么说,佳萌和他也可能认识?”我的心底震颤不已,也说不清他们认识有什么不妥,只是感到莫名的恐慌与疼痛。
    “肯定认识。”张君雅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回头恶狠狠地反问。
    “我就知道。”
    她幸灾乐祸地瞥了我一眼。我不愿再理她,转头看董佳世。
    “也许认识,我不能确定。”
    “你和那个许平生是怎么认识的?”
    “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是我们镇上中学里最有名的混子,外号瓶子。经常抢劫我们小学生,曾经劫过我一次。当时我和我的一个同学一起放学回家,被他拦住了。他向我们借钱,说是借,其实就是抢。我借了。我的同学不借,被他狠狠打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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