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终是想起一切。
    她的阿若已经死了十几载。
    来到居室,随行的侍婢止步于门户,恭敬侍立在外。
    室内,妇人两股落地的踞坐在坐榻之上,因身体衰弱,只能倚赖着凭几,瘦弱到骨头凸出的手里虚虚握着卢橘,喃喃细语:“卢橘又熟了。”
    李保母侍坐一侧,涕泪不语。
    谢宝因与阿姊谢絮因、小妹谢珍果相觑一眼,随即面朝南面,共同抬臂拜手,再顿首:“阿母。”
    范氏依然还是疲弱无力,见到三位女儿都还安然站在面前,微笑着露出慈颜,不见刚毅:“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
    谢絮因看向女儿。
    两位女郎也闲雅伏地稽首:“外大母。”
    林圆韫有些敬畏,在阿母谢宝因的安抚下,稚嫩行礼。
    经过王文朗的事情,范氏再看到这些外孙女的尊敬有礼,哽咽着教导:“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4]。’圣人所言诸事,你们要拳拳服膺,要夙兴夜寐的去做,勿要辱及生育你们的父母,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谢絮因所诞两女皆聆听训示,尚幼的林圆韫虽还不懂,但也专心静听着。
    范氏训导完,又挥手让外孙女去到她身旁,以含饴弄孙为乐。
    谢宝因、谢絮因、谢珍果则同席跽坐在坐榻对面。
    满室其乐融融之际,侍立在外的侍婢忽连续行礼,地板也发出咚咚的声响。
    范氏看过去,嘴角的笑渐渐收起,变得冷淡。
    谢兰因刚入内便怒瞪着谢宝因,那凶狠的目光更是落在其腹部。
    妇人发出两声咳嗽,以示警戒。
    谢兰因走到自幼便宠爱自己的阿母面前,不跪不礼,不尊不敬,衔恨言道:“阿母得为女儿行公理,卢怀春益发胆大,已经开始不顾及我这个正室,夜夜都流连在那些侍妾之间,孩子不断出世,我当年抱到膝下养的外室子竟被他嫌弃是外室所诞,只恐以后我的地位也要不稳。”
    谢絮因心中咨嗟,原以为她这大姊是被家私束缚,今日疾速而来是为阿母忧忧,可...竟如此不孝。
    谢宝因垂眸,交叠落在腿上的手指缓慢在素纱上爬行。
    范氏命李保母将围绕在身边的外孙女带出居室,然后靠着身后的凭几,长吐一口气:“你与我说又有何用?我大疾未愈,恐难以相助。”
    她在给这个大女最后的宽容。
    但作为妇人的第一个孩子,谢兰因算是最受溺爱的那个,无人与其争夺,范氏也未曾主理家私与宗族,有精力沟通,给予所有的关怀眷顾,因而听到妇人所言,她并不畏惧,亦听不出弦外之意,神色更为悲愤:“若是阿母和阿父当年与我同意,我如今也不会进退维谷。”
    范氏又将手中的卢橘皮剥离,放进口中慢嚼,最后忍耐着:“当年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谢兰因即使年近不惑,依然像个被宠坏的孩子:“阿母不能诞郎君,所以我这个女儿也不能,我又身为家中长女,分明就是为其余姊妹承受的,既然阿母明知自己有隐疾,为什么还要生我。”
    谢宝因平静的看向踞坐在坐榻的妇人。
    头颅突然发痛,范氏扶着额角:“你可知我恍惚昏乱了几日?我在暮春有疾,家中已出适的女郎就你不孝不友,李保母一个奴僕还知为我伤心,但亲子却行若狗彘!我这次要是真的卒于死,我看你去怨恨谁,你以为卢四真的是因你没生郎君才如此相待?那是他看你阿父被罢免司徒公,在趋利避害,畏死乐生。”
    妇人厉声道:“我生了这么多子女,怎么就属你最蠢!”
    生平第一次被阿母骂“行若狗彘”,谢兰因变得恐慑,自悔也无用,伸手想要去碰妇人的手:“阿母身体可无恙了?”
    肌慄心悸的范氏自喉间暴怒出一句:“滚出去!”
    谢絮因见阿母状况不好,应机立断的以右掌撑着坐席起身,穿好丝履便拉着这位大姊迅速往居室外去。
    两侍婢也低头进来奉汤药。
    谢宝因闻声望去,随即微微动了动被压住的双足,紧接着臀股离开坐具,再是双膝离席,先后站直,安步走去南壁。
    复又在仅容一人所坐的坐榻旁跪坐下去。
    她向左侧伸出手,淡吐两字:“给我。”
    一婢手捧食盘,侍立在其旁边的另一名侍婢,则恭敬把漆碗递出。
    谢宝因用木匙舀起汤药,亲尝一口才喂给妇人,举止敬重。
    范氏心神舒缓过来后,看着眼前这个女郎如文帝侍母那般为她尝药,怔愣许久,最后她咽下发苦的汤药,无限感概:“李夫人与我说起想要去照顾你,你待我都如此尽心尽力,想必心中更念亲母,如今就看你是怎么想的。”
    谢宝因垂下长睫,继续为妇人侍汤药,语气平平:“我奉在阿母膝下十几载,受阿母教顺,以孝敬忠信为吉德,至于李夫人。”
    过去的许多年里,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如履薄冰,但亦有温情脉脉的时候,与家中姊妹、幼弟也亲如同胞。
    即使亲疏有别,可妇人自幼受习于《女诫》,以班昭为师,内心常感“男能自谋,不以为忧,唯念诸女,每用惆怅[5]”,因而待她与其余姊妹并无区别,以严教之。
    她知道,这样的嫡母已经是很好。
    想起李夫人在她出嫁前所说的那些话,谢宝因神色淡然:“李夫人若想来,我身为亲子,自要扫榻相待,不敢减孝心。”
    范氏闻之满意,她的昔日悉心教导皆被遵循:“从安还未自西南归来?”
    谢宝因跪直上半身,用身上佩巾去为妇人拭去:“郎君命部曲往建邺送过几次简牍,大约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范氏见她姙娠,命侍婢拿来坐具,然后令她不必再侍汤,只是想起代嫁一事,如实告之:“当年的事情,你阿父不是不想拒绝,也绝非是因为与天子的那些知己情,他和天子的知己情再重,还能重过他和林立庐的?只是不能拒绝。自你大父始,渭城谢氏便已开始式微,逐渐失去能与天子抗衡的能力,这权柄就像那陵江里的细沙,握的越紧就流失的越快。”
    谢宝因既感到惊愕,又瞬息明白过来,天子介入士族的姻亲,是欲以此为探路的瓦砾,要看三大士族是否还如昔年那般不可撼动。
    林业绥与她的婚姻便是瓦砾。
    谢絮因亲送阿姊谢兰因登车离去后,在巷道又遇一个所属士族的奴隶。
    回到居室,她便与人说道:“阿妹,林家有奴僕前来寻你。”
    谢宝因两拜行礼后,缓步出去。
    她看着阶前庭中的那人,讯问道:“寻我何事?”
    奴僕不敢抬目,低头恭敬应答:“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二夫人从蜀郡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在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听闻是右臂见血,二夫人因此而大闹,家中无人能理事,只好来长极巷请女君归家。”
    谢宝因闻之顰蹙,不发一言。
    见血?怎会如此严重。
    五郎林卫隺的品性亦不是能做出此事之人。
    忧患已在萧墙之内滋生,她只好去与妇人辞别:“阿母初醒,子女理应忧虑侍疾,但家中有事,我恐不能再尽孝。”
    范氏做女君多年,知道其中紧急,颔完首,最后再教诲道:“治理家私便如同治理国政,万物莫不有规矩。虽太.祖以孝治天下,但明法令,严刑罚,国才能不乱。”
    她笑着望向这位女郎,嘆息一声:“你比你那些阿姊都要通畅聪慧,不仅诵读儒家经典,还涉猎兵家经典,内心该明白孙子所言‘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谢宝因拜手长揖,静心受训。
    她知道,那件事情已经无法避免。
    如今必须为之。
    【作者有话说】
    [1]卢橘即枇杷最早的称呼。
    [2]三国.王肃《孔子家语.六本》:“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译注:大鸟容易受到惊吓,所以难以捕捉到,雏鸟贪吃,所以容易捕捉到】
    [3]东汉.班昭《女诫》:“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译注:但是家中的女孩子们正当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而没有受过好的教诲的影响,不懂得妇女的礼仪,恐怕会令未来的夫家失面子,辱没了宗族。】
    [4]先秦.孔子及弟子《孝经》:【译注:孔子说∶“孝子对父母亲的侍奉,在日常家居的时候,要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在饮食生活的奉养时,要保持和悦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要带着忧虑的心情去照料;父母去世了,要竭尽悲哀之情料理后事∶对先人的祭祀,要严肃对待∶礼法不乱。这五方面做得完备周到了,方可称为对父母尽到了子女的责任。】
    [5]改自东汉班昭《女诫》序言。
    第98章 枝庶分流
    宽广的庭院栽植着柏木, 不仅有禽兽居之,还有自沧海而来的巖石,置与高大柏树之下, 居住于此的郎君的大丈夫雄心勃勃愤发。
    在雄心之下, 是奴僕、侍婢全部伏地叩拜。
    衣著曲裾袍的妇人从远处不徐不疾的走来,她双手掩在丈余长的袖下,端置身前,双目一直在远望中庭,所见是家中兄妇在高声大骂。
    随侍在身后的四名奴婢则不敢抬头去窥探主人, 把头颅垂得更低了。
    王氏来到庭阶,看着妇人如同拷问罪人般的气势, 随即笑问:“不知兄妇因何如此气激发怒?”
    杨氏傲视一眼,伸手把身后的小郎君拉到身前:“弟妇过来看看你侄男的右臂便知道为何了。”
    林得麒怯愞的不敢动。
    杨氏怒而推他。
    被壮健的小郎君突然撞上,年岁已长的王氏眉头紧蹙,望了眼对面的妇人, 少焉,又对兄子露出和蔼的笑,面色如常的把手掌从袖口的黑色衣缘处伸出。
    她手捧其掌, 慎重检查伤处, 入眼便见掌心最厚实的地方被擦破皮肉,肉里还嵌着沙砾和尘垢, 从中流出来的血液与其参杂过后,已经足以骇人。
    再把宽袖往上推, 手肘也有擦伤, 所幸有衣服所阻, 没有破皮流血, 并不危急。
    随即, 妇人朝这些伏地的奴僕愤愤责駡:“为何无人来为郎君清理伤处?还不速去病坊!”
    常侍在林卫隺身边的僕从禀令直起上身,可额首才刚离开交叠的手背,又立即被谴责。
    杨氏放声而斥:“是谁准你去的!”
    僕从战战兢兢的重新伏地,不敢再动。
    杨氏又不满冷笑:“先去把你们五郎找来,我今日只论公理,他凭仗家主女君,便可如此欺负从弟?”
    这里是林卫隺的住所。
    王氏也明白这位兄妇话里的意思,她任由亲子喊痛的目的是要先让林卫隺谢罪,再行寻医,毕竟一旦医师来诊治上药,便不能看见手臂的伤处。
    为了不让伤口延误治疗,她蔼然言道:“去唤五郎来。”
    僕从畏恐的把身体伏得更低:“五郎不在屋舍。”
    杨氏嗤鄙出声:“恐怕是知道自己无礼理屈,畏惧被议罪处罚,所以才躲藏起来了。”
    这位二夫人性躁急凶悍,家中奴僕最惧,纷纷不敢言。
    为了家室和睦,王氏也缄口以慎。
    不能抒发心中郁闷的杨氏,言语激愤的继续痛駡奴婢:“为何都不言语?我是家中二夫人,难道还不能命令于你们?有了渭城谢氏的女君,便不听命了?区区奴隶,竟也学会餐腥啄腐。”
    被喧嚣到头痛的王氏拧着眉劝道:“兄妇,博陵林氏先祖皆是有文德之人,且建邺士族的室第相望,你如今喧哗,若是越过萧蔷,建邺其余世家夫人将如何看待林氏,不仅累及林氏,以后便连六郎的婚姻都要受其影响,有何事不能安静详说,这与谢夫人又有何关系?”
    杨氏眼光锋利的看向妇人,燎原的怒气又再被激扬:“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1],庶子之妻与姪子[2]果然是同舟共济,这么快就同气连枝,可怜从安身为我林氏家主,却被迫把姪子聘为妻。”
    王氏目光沉滞,瞬时就变得窘迫无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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