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元年二月初一凌晨群仙众神,天帝天尊下凡,祝贺皇上登极的神迹一幕,永远刻在了京师百万官庶军民们的心里。
    从这一天开始,络绎不绝有百姓,拿着清香,到承天门或南华门,对着紫禁城和西苑,跪拜行礼,如同虔诚信徒去道观佛刹给三清和佛祖上香。
    王遴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背抄着手在书房里来回地走,嘴里念念有词,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门口,期盼救星出现。
    “老爷,”有管事匆匆跑到书房门口禀告。
    王遴身子一定,转身迫不及待地问道:“高肃卿怎么说?”
    “老爷,高老爷说他现在赋闲在家,无能为力!”
    王遴的脸涨得通红,一把美髯气得都飞了起来,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
    “高大胡子,你忘恩负义!当年你被赶回新郑读书,要不是我们,你能回京吗?能当上阁部吗?
    现在老夫有难,你却袖手旁观!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管事在一旁说道:“老爷,坊间传说,高老爷也得罪了皇上,被下令在家闭门思过,自身难保,恐怕真帮不上老爷什么忙!”
    王遴恶狠狠地说道:“你知道个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肃卿再怎么也是先皇的老师。现在先皇尸骨未寒,皇上怎么好对他的老师下手?
    肯定没事。只要高肃卿愿意与我们共为一体,老夫就可安枕无忧!”
    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站住脚步问道:“昨天凌晨,你真的见到神迹了?”
    “真的!”
    一说起这事,管事就不困了,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那场面是相当震撼,仙女、群仙众神,还有天帝天尊,浑身闪着金光,一一在云层里站立,对着紫禁城里的皇上打招呼。”
    “不会是你眼花了吧。”
    “老爷,我一个人可能眼花,可是京师五城百万军民,不可能都眼花吧。那天凌晨,动静那么大,除了像老爷你这样喝醉酒起不来的,城内城外的人都爬了起来,都看得真真的。”
    王遴还是不愿相信:“真是群仙众神,天帝天尊?”
    “老爷,街头梁道士,画神像京里有名的。他指天发誓,昨天凌晨下凡的群仙众神、天帝天尊,就跟画里活生生走出来的一样,真的分毫不差。”
    王遴眉头一挑,眼睛一亮,像是抓到最大的把柄,“跟画里的一模一样?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老爷,怎么这是最大的破绽?”
    “你不想啊,这世上谁见过神仙?
    画像里的神仙都是画师们凭空想出来的。昨天凌晨下凡的群仙众神,跟画里的一样,不就是说有人拓印了画像里的画,再用什么妖法投到天上去了。”
    “老爷,你这就不懂了。
    画神像的画师,都是斋戒三月,诚心祭拜三月,然后单室静坐,天上的神仙降下天机,把神仙的样子投到画师的心里,这才能画出栩栩如生的神像来,大家一见,都觉得是真的,这就是神力。
    下凡的神仙跟画像里的像,这才说明确实是真的。你说拓印了画像的画,再投到天上的,真有这样的手段,那跟神仙有什么区别?”
    坚持自己信仰的管事在巴拉巴拉跟王遴争辩着,有门子急匆匆跑进来。
    “老爷,锦衣卫的人来了。”
    王遴腿一软,伸手扶住门,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像根煮开的面条,瘫坐在地上。
    来了,终于来了!
    果真是不成功便成仁啊!
    管事和门子连忙上前去扶住他。
    “老爷,你怎么了?”
    王遴喏喏地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行人走了进来,带头的人拱手说道:“在下锦衣卫镇抚司京畿局百户伍百,奉命来请王遴王老爷去镇抚司问话。”
    王遴已经被扶了起来,强做镇静地问道:“伍百户,何事唤本官?”
    “王老爷,你已经被吏部暂时停职,现在还没资格自称本官。”伍百先纠正了王遴的一个错误,然后解释道:“王老爷,在下请你去镇抚司问话,是那些册子和揭帖的事。”
    王遴愤然说道:“怎么了?国朝现在要以言获罪了吗?大明立朝两百年,还没有因为文字而下狱的,想不到我王某会成为第一人。”
    伍百心里不以为然。
    我朝以言获罪的人多了去,我们锦衣卫镇抚司这两百年不知道因此此罪抓了多少人。
    不过伍百懒得反驳他,只是按照新规定的办案规章,以及新的律法回答。
    “王老爷,你在家里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人管。
    但是写了未经审批,擅自刊印,还发行各处,就违法了。
    根据《刑律》第四十一章,《文字出版管理条例》第四款,任何人或机构,刊印发行文字读本,无论报纸、书籍,合页还是单页,必须报宣教局审批,获得出版批号,才能刊印发行。
    王老爷,你的管事王二福已经归案。他如实交代,是你提供资金以及文字底稿,指使他找到私版工匠和不法书贩,私刻雕版,非法印刷和发行。
    现在本官根据《文字出版管理条例》第七款规定,找你回镇抚司问话。”
    伍百的话让王遴脑子发涨。
    现在怎么平白多了这么多律法和条例?
    以前我们只需要有德,就可以搞定一切,那还需要什么这法那律的,真是脱了裤子放屁!
    王遴的妻妾围了过来,拉着他,哭哭戚戚地喊老爷,毫不凄惨。
    锦衣卫镇抚司啊,以前是诏狱,活人进去,死鬼出来。现在老爷要被抓进去,家里的天要塌了,这可怎么办!
    王遴还在强做镇静,安慰妻妾说道:“老爷我无非写了私印几本书,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年头,私雕兴旺,市面上印刷发行私书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老爷我只是倒霉,正好被逮到了,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回来了。”
    伍百嘿嘿一笑:“王老爷,这世上有的事不称只有二两重,一上秤杆千斤都打不住。咱们先回衙门再说。”
    王遴这边被镇抚司的人带回衙门,高拱府上,却有锦衣卫都指挥使宋公亮和东厂都监王诚上门拜访。
    高拱料到皇上会秋后算账,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今天才二月初二,登极大典才是昨天,皇上的反击居然来得这么猛烈迅疾!
    高拱很平静地说道:“宋都使和王都监来召老夫,荣幸之至。且等老夫收拾一下,再去诏狱。”
    宋公亮和王诚对视一眼,说道:“高公误会了,我二人只是来找高公,当面相询一件事。”
    当面询问一件事?
    高拱愣了一下。
    不是抓自己进诏狱吗?
    可是想起皇上的手段,知道自己不用进诏狱的高拱反而忐忑不安起来。
    进诏狱,结果自己能料到。
    可是偏偏不抓自己进诏狱,皇上想用哪一招对付自己?
    杀人诛心太厉害了,老夫真得吃不消啊。
    高拱小心地说道:“何事?请两位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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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公亮拿出三本书,双手捧过去。
    “高公,先请看看。”
    高拱狐疑地接到手上,扫了一眼。
    嗯,是两本话本。
    《徐侍郎报应记》、《张阁老华绮录》。
    可高拱看到封面上的名字,心里暗暗觉得不妙。看到第三本封面上的名字《西苑春梦》,脸色大变。
    “这这是什么意思?”
    宋公亮答道:“这三本是私版话本,从江南流传过来的。作者匿名,印匠书商也都是匿名。高公,这三本话本,内容本使就不详述了,一本隐射兵部徐侍郎,一本隐射内阁张阁老,第三本的内容大不敬。”
    高拱喉结忍不住上下抖动,“这三本书,与老夫何干?”
    玛德,这三本书,尤其是第三本,就是震天雷,谁沾到谁就是个死。
    宋公亮继续说道:“这三本书,是镇抚司在追查王遴等人私印书册揭帖,擅自发行传播各地的非法出版案时,一并发现的。
    王遴的书册揭帖南下,这三本书北上,几乎同时出现,可以说是遥相呼应。”
    高拱坐不住了。
    把发泄不满的文章结成书册,写成揭帖,是一般文人常用手法。
    还有些文人,满腹的文采装不住,拿着一支笔,无中生有、添油加醋地编故事,隐射某人。
    故事越离奇香艳,百姓们越爱看,传播更广,影响也就越大,然后就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陈世美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隐射徐渭和张居正也就罢,你没事写什么《西苑春梦》?
    那是你能写的吗?
    你要是手痒,就把手剁了!
    偏偏这三本私版话本跟王遴私印的书册和揭帖,几乎同时出现,一南一北,好像商量好的遥相呼应。
    王遴跟自己的关系,朝野又都知道。
    不行,这件事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谁也不能栽赃给老夫!
    宋公亮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三本话本印刷精美,一般的私版印坊绝印不出这样的书来。天下能印出这么精美书的印坊也没有几家。
    镇抚司找了经验丰富的印匠,经他们辨识,这三本书是用雕版印刷,而且技法是江南一派,能雕出这么好木版的,江南也不过十家。
    于是镇抚司派专人南下,会同南京分局的人继续侦查。最后查到,这三本话本书,来自金陵印书局。”
    高拱身子一弹,猛地站了起来,满脸惊恐地连连摆手:“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宋公亮继续说道:“高公,我们镇抚司的人已经把金陵印书局相关人员悉数抓捕归案。刻版木匠、印书匠,还有金陵印书局总办高文昌,高公的侄儿。
    目前拿到的口供,高文昌一口咬定,他在某位书商的重金利诱下,一时贪婪,答应让金陵印书局的刻版匠和印书匠,帮书商印了这三本书。
    他说自己收了三千块银圆后,什么事都不管,那三本书的样板都没见过,只是交代下面的人给印就好了。”
    刚才一直没出声的王诚此时开口:“高公,金陵印书局以前是南京户部下属印书坊,专事印刷黄册、鱼鳞册,早年还印过宝钞。在江南印书行可排在前五。
    南京户部被撤并后,该印书坊被剥离出来,直属户部,官督商办,成立了金陵印书局。生意大好,日进斗金。隆庆二年初,高公把你的侄儿高文昌安排去做了总办。
    这两年,高文昌着实捞了不少钱,在新郑置办了五进的大宅院,还从秦淮河买了一位名妓做妾侍。这日子过得着实快活啊。
    高公,贵侄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等他回来,请好好劝一劝贵侄,赶紧把那位神秘的书商供出来。这案子,他背不动的!”
    高拱额头上满是汗珠,一脸惊恐,呼吸急促,仿佛无形的双手抓住了脖子。
    这件大案,我大侄子背不动,老夫也背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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