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6章 勉为其难
    “……梁王以英武睿敏定策天下,以仁德厚泽抚定万民,功盖千秋,泽被万世……神器有适,归于有德。朕敬以天下传禅圣君,退居藩国……”
    冗长的禅位诏书读完后,邵勋站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你们啊——”邵勋戏精附体,摇头苦笑道:“我终是晋臣,若顺势进位,天下人如何看我?”
    “天下黎元盼大王之登基,犹如禾苗之盼甘霖。”大将军府右军司裴邵大声道,说完,跪拜于地,泣道:“王不进位,奈苍生何!”
    准确地说,应该叫裴郃了,他自己改的名字。
    “邵”字其实无需避讳,但人家就是改了,可见其心性。而有此举,这会演戏如此用力也就很正常了。
    “道期,速速请起。”邵勋一见,立刻上前搀扶。
    “大王定鼎天下,以安士民,何人不承大王之情?”裴郃还没起来,那边羊忱又拜倒于地,苦劝道:“些许毁谤,乃不识天命之人胡乱呓语,大王何必计较?臣请大王进位大宝。”
    “羊公,你怎么也这样?”将裴郃搀扶而起后,邵勋又去扶羊忱,口中埋怨道:“公欲陷我于不忠不义乎?”
    “吾闻大王有三志。”只听“扑通”一声,督护糜直拜倒于地,朗声道:“时至此也,大王便当与时俱进,以梁代晋,昭告天下。”
    “你——”邵勋停了下来,脸上一副被你们害死了的纠结表情。
    “大王若不进位,四方豪杰之士尽皆失望。百年之后,或要再度攻杀,黎元死者以百万计。”参军裴湛拜倒于地,道:“大王宅心仁厚,可忍见得如此惨状?臣请大王舍弃私心,为万民计,进皇帝位。”
    “臣请大王舍弃私心,为万民计,进皇帝位。”裴湛之后群臣陆陆续续拜倒,齐声高呼。
    有那身弱之人,声嘶力竭,差点上气不接下气,昏倒于地。
    有那年老之人,泪流满面,连连恳请。
    还有那年轻之人,头磕得“嘭嘭”响,隐现血迹。
    其情其景,让人动容。
    千言万语汇作两个字:忠诚!
    邵勋则仿佛被那句“舍弃私心”、“为万民计”打动了,站在那里久久不语。
    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道:“诸公所言不无道理。为了天下百姓不再遭遇乱兵、胡虏,我又何计毁伤!不知者谓我贪恋大宝,知者谓我心忧天下。”
    “也罢!”他跺了跺脚,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是非曲直,自有后世苍生评述。”
    说到最后面现愧色,更有些许抱怨:“唉,朕……这真是被你们害苦了。”
    叹完气,将“忠臣”们一一扶起,道:“卿等可速速筹备典礼。登基之前,孤出城居于潘园避嫌,静待诸般事体筹备完毕。”
    “遵命。”群臣纷纷高呼,面现欣慰之色。
    从去年此时到今年,正好一年时间,这速度不慢了,主要是有个梁国存在,提前办好了很多事情,令这段交接时间快了许多。
    汉末曹孟德若愿禅让登基,也慢不了,但曹丕就要比他慢,还要让渡诸般好处。
    司马氏有晋国过渡,慢不到哪去,但人家要付出的代价,较曹丕尤甚,一口气分封数百国,恍如一夜之间回到春秋。
    亲手打的天下和窃取得来的天下,终究不同。
    大晋朝二十一州,即将改换新颜。
    ******
    接受禅让之后,邵勋的动作很快,当天就搬离了宫城,至城东潘园居住。
    十月十五,邵勋坐在卧房之中,看着侍女们举在手里的衮冕,仔细打量。
    第一套是登基、祭告时用的大裘冕,主打一个“质朴”,上面没几个图案,非常“素”,毕竟先秦时就流传下来的仪礼。
    “夫君,试一试。”庾文君挥了挥手,两名侍女一左一右,走了过来。
    邵勋张开手,任侍女为其穿戴。
    大裘冕较为沉重,长至脚背,冬天穿着还行,夏天就是遭罪了。
    庾文君退后两步,仔细看着,片刻之后,小月牙又再度浮现。
    邵勋见了,居然有些感动。
    他感觉自己被小娇妻拉扯了,却又心甘情愿。
    纵横丛半辈子,居然栽在了庾文君手上,这事情弄得。
    他上前两步,一把抱住妻子。
    庾文君好像感受到了丈夫的心意,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静静抱了一会后,轻轻推开他,小声道:“知道难过了?”
    邵勋无言以对。
    庾文君轻哼了一声,心情也好了许多,又让侍女拿来普通冕服。
    这是次重要场合穿的,基本沿袭汉代旧制,魏晋两朝只做小幅改动,皆以十二章为主基调。
    所谓“十二章”,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fu)、黻(fu)。
    此制最早可追溯到三皇五帝时代。
    其中,日、月、星辰乃天文,象征天光照耀,皇帝乃上天之子。
    山、龙、华虫、藻乃地文,乃象征皇帝泽被万物,有治理天下,教化万民重任。火、粉米、黼、黻乃人文,象征天子宗庙、安邦定国。
    天、地、人三文,凡十二章,缀于冕服各处,传承久远,皆有定规。
    邵勋穿在身上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精神也为之大震。
    庾文君为他抹平了冕服上的褶皱。
    邵勋抓住她的手,道:“皇后要一直陪在朕身边。”
    庾文君脸上浮起几丝殷红,道:“再试试御袍。”
    御袍就是普通场合穿的。
    皇帝不会时时穿着冕服,那样太庄重了,他们会有更“休闲”一点的服饰,且一般诸色都有,型制很多,与普通士人所穿差别不大。
    这个年头,天子尚未流行穿黄袍,且所穿御袍颜色与本朝所尚之德无强关联。
    比如晋朝乃金德,尚白,但释奠先圣时穿皂纱袍,普通朝会时绛袍穿得多一些,除此之外,还有青、赤、黄、白、黑五色纱袍,换着穿。
    拜陵及吊祭大臣时,则穿单衣。
    这种普通御袍和民人服饰差别不大,有时候甚至赐给臣子穿如魏文帝曹丕见秘书丞薛夏衣薄,便解御袍赐之。臣子穿着并不逾制。
    御袍穿在身时,邵勋不觉有异,因为和他寻常所穿衣服差别不大。
    走了一圈后,懒得脱了,又看起堆放在一旁的衣物。
    这同样是衮冕,但不是天子冕服,而是赐给王侯、三公九卿的冕服。
    是的,臣子也可以穿戴衮冕,主要用于随天子祭祀天地、宗庙,形制与天子衮冕差不多,远远看着并无差别,只在纹饰、用料上稍有不同。
    开国之前,正三品以上文武职官皆赐冕服一套,最近就会发下去。
    从三品以下,赐官服一套。
    大晋朝财政困难,已经很多年没发五时朝服了——春天着青,夏天为朱,季夏为黄,秋为白,冬为皂。
    邵梁开国,集体发下一套,后面就是每年给布料,群臣自己做,不给成衣。
    历史上南朝晋宋齐梁陈,因为财政困难,给的布料都不足,甚至不给,如元嘉末,但令百官自备朝服。
    你不发“工作服”,就别怪臣子们自己乱来了。到了后来,臣子们压根不穿五种颜色的朝服,而是按照自己喜好来,最后慢慢流行穿朱色朝服。
    即便后面朝廷再度发放官服,也回不去了。
    久而久之,“朱衣”成了文官的代名词。
    “朝服尽快发放下去吧。”邵勋随手拿起一套,看了看后又放下,吩咐道:“他们随我征战多年,开国之前收到官服、印鉴,定然喜不自胜。”
    庾文君唤来仆婢,令其将存放在库中的朝服、冕服一一用车运走,送往各个衙署,分发下去。
    “皇后。”邵勋轻声唤道。
    庾文君刚平复下去的脸又红了,转过身来看着邵勋,道:“夫君何为?”
    “皇后。”邵勋不答,只贱兮兮地笑道。
    庾文君羞意更甚,道:“休要乱喊。”
    “还记得那个野道人么?”邵勋问道。
    庾文君愣了一下,笑道:“他随口胡诌,你就信啊。”
    野道人说她和梁兰璧皆有凤格之事,她只在被窝私密空间里对邵勋说过,当做笑谈。
    “他这么一说,我却当真了。”邵勋说道:“我拼杀多年,落得满身金创,就是为了亲手给你戴上凤饰,让你成为我的皇后,独一无二,母仪天下。”
    不管以前如何,庾文君又一次感受到了心中的悸动,她微微低下头,羞不可抑,但很快又抬起头,想看着丈夫的脸。
    邵勋像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盒子。
    轻轻打开之后里面放着皇后专用的首饰:十二钿、步摇、大手髻等。
    邵勋轻轻取下庾文君头上的步摇,从盒中取出新的,道:“甄后既入魏宫,宫廷有一绿蛇,恒吐赤珠,若梧子大。”
    一边说,一边为庾文君戴上。
    赤色的垂珠轻轻摇曳着,雍容华贵,典雅异常。
    “天下独此一份,只有文君可得。”邵勋说道:“现在,你终于是我的皇后了。”
    庾文君双眼微湿,感觉又被泡在了蜜罐子里,被夫君万般宠爱。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她非常贪恋。
    因此,她下意识忽略了赤珠的来历。
    以前,好像是在梁兰璧那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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