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色的烈日冲出海面,刚刚露出脸来,炽烈的阳光就好像一颗颗沉重的锤头,狠狠地砸向了大地。昨夜春雨淋漓,湿透的大地当即被锤得水汽升腾,人也好,狗也好,四处溜达的野猫也好,各处的花花草草,全都让灼热环绕。
    大江南岸,在数月前的战争中被摧毁的平海县城,依旧是老模样。
    稀烂的废墟,好些破木头上,因为春雨的滋养,发出了一蓬蓬鲜活的,生命力十足的彩色蘑菇。
    很多简陋的茅草棚,乱糟糟遍布四方。
    人嘛,总有一种眷恋旧土的本能,几个月来,曾经逃散的难民,又从各处乡镇返回了平海县城。他们在自家原本的宅基地上,搭起了茅草棚子,重新开始了自家的小日子。
    县城内,那些富商、官员的宅邸废墟已经被整理干净,一些宅基地上,还堆积了一些大木、砖瓦之类的建筑材料。但是所有的宅基地都没有动工,只有零星几个老门子搭着茅草棚,在一旁看护这些建筑材料。
    平海县城,几乎所有能打工的青壮,尤其是那些有手艺的工匠,全都渡江去了大江北面。
    被战火彻底夷平的万国租界,正在紧锣密鼓的重建。
    重新设计的建筑图纸,比原本的那些建筑,占地面积更大,更高,使用的材料更多,更奢华,也就需要更多的工人,更多的匠师。
    就说那座圣母教平海大圣堂吧,其占地面积和高度,都是原本的两倍以上,就这一座大圣堂和附属建筑,就吸纳了超过十万工匠。
    其他的还有各国总领馆,各国银行,大小商会的总部,各种俱乐部、酒馆、旅社等功能性建筑。还有那些拿到了赔偿金的侨民,他们也火杂杂的雇佣人手,重建更大、更奢华的别墅园林。
    因为‘友邦惊诧’,驻焚天城的各国大使,联名向大玉朝提出了抗诉。所以,平海城万国租界的重建经费,包括那些不幸死难者的抚恤金,就完全由大玉朝承担。
    毫无疑问,这是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巨额经费。
    尤其,有大玉朝的各级官员,和各大‘友邦’里应外合,上下勾结,他们计算出的万国租界的重建费用,以及死难的侨民的抚恤金总数,达到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可怕数字。
    大玉朝舍不得拿出这么多的现银来。
    没有银子,就拿土地来补偿吧,在各国大使的抗争声中,万国租界的地皮扩大了好几倍。新规划的万国租界,东西长达四百里,南北宽达两百里,而大江北岸,更有将近三百个村镇,其农田、菜地、桑林、茶山等,被划入了各国总领馆的名下。
    经此一役,平海县衙,或者说,大玉朝官方,彻底失去了对大江北面平海县所有辖区的治权。
    大江出海口,通体赤红的碣石上端,锦缎制成的罗伞下,颐和郡主皱着眉,快速的扇动着小团扇,眼巴巴的眺望着东边的海面。
    难,太难了。
    重建万国租界,面对各国总领馆拿出来的,规模比原本的租界建筑群扩大了数倍的设计图纸,哪怕大玉朝拿出了大片土地抵充费用,巨额的重建经费,依旧压得颐和郡主喘不过气来。
    没错,大玉朝国库,一两银子都没拨下来。
    所有的重建费用,全压在了颐和郡主头上。
    颐和郡主看着各国总领事拿出来的设计图纸,很有一种让穆里玛和杨天骥大开杀戒,将这些洋蛮奴婢统统‘biubiu’掉的冲动!
    活见鬼了这是,这群洋蛮奴婢,分明是在痛宰肥羊!
    就说英吉士王国,他们总领馆的所有官员和雇员,加起来总人数不过六百人,但是他们拿出来的,新的总领馆设计图纸,那就是一座巍峨的、奢华的、近乎浮夸的宫殿!
    整个新的总领馆,大大小小单独的房间,就有一千零八十间!
    其中甚至包括了图书馆、藏酒窖、桌球房、桑拿房、雪茄房、高档客房密室等等功能性房间。配属了这些房间后,这哪里是一个国家正式、严肃的总领馆,分明就是一座高档奢华的度假酒店嘛!
    总领馆都是这般模样了,可想而知,他们拿出来的,其他那些什么银行总部、商会总部、高档酒店、各种奢华俱乐部的设计图,都到了何等令人发指的程度。
    而且,这些贪婪无度的洋蛮奴婢,他们提出的,所有的重建的建筑,所用的材料,内部的陈设,包括那些水晶大吊灯,那些高档瓷砖等,全都要使用价格极其昂贵的奢侈品——比如说,水晶吊灯,就要集体采购曾经法璐仕王国排名第一的御用品牌!
    那个牌子的一盏水晶吊灯,用它的采购金额,换成其他品牌的,外形、质量毫无差别的普通牌子,一盏起码能采购二十盏!
    水晶吊灯如此,玻璃窗自然是这样,各种瓷砖、地砖是这样,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家具陈设,也是这样。
    万国租界的重建,俨然是极西百国各种顶级奢侈品的一场盛宴狂欢!
    各国大使、各国总领事,肯定是私下里已经商议好了,他们和某些大玉朝的中枢官员勾结在一起,炮制出了那份让颐和郡主几乎想要拔剑杀人,几乎想要辞职躺平的《万国租界重建秘约》。
    建筑重建,也就罢了。
    起码这些重建的建筑,金碧辉煌的,你能看到,它实实在在的矗立在你面前,你能感受到,你花费的每一两银子,都用在了应该用的地方!
    但是那抚恤金!
    这里面究竟有多少花账,颐和郡主都懒得去说了。
    她真的是恨不得,派出织造处的杀手,将签署这份《万国租界重建秘约》的朝廷大员们,一个不剩的全部干掉——问题就在于,颐和郡主的亲爹,当今的某位实权亲王,正是这份秘约的牵头人之一!
    呃!
    抚恤金!
    那些自诩文明、绅士的洋蛮奴婢们,一旦牵扯到‘钱’,那都是撕破了脸皮,不要脸了。
    万国租界各国总领馆,报上来的死亡侨民的总人数,赫然超过了五百万!
    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颐和郡主差点没吐血!
    混账东西,整个万国租界的各国侨民,总人口数也就是两三百万的规模。
    你们死了五百万侨民?
    你们是人均死了两次?
    如此荒唐的数字,居然毫无波澜的,被大玉朝的朝堂重臣们,通过了……通过了……他们,居然认可了这些洋蛮奴婢报上去的数字!
    人均五十两纹银的抚恤金!
    人均五十两!
    这个抚恤金的规格,倒是不怎么高。大玉朝正经的战兵,若是战殁了,官方钦定的抚恤银子,也有一百两哩!
    但是五百万人!
    这群牲口,居然说他们的侨民损失了五百万人!
    一人五十两,五百万人,那就是要两亿五千万两白银……呵呵,颐和郡主累了,心累了,也就是她亲爹不在眼前,否则她都想要掏出小转轮手枪,冲着她亲爹‘啪啪啪’清空弹仓!
    这笔钱,终归是落在了她的头上!
    钱,钱,钱!
    每日里,颐和郡主一睁开眼睛,就能听到白花花的银子‘叮叮当当’从自己口袋里流淌出去的声音!
    内务府织造处这些年,在江南区域疯狂敛财积攒的小金库,短短几个月时间,已经被搬空了几乎一半,但是万国租界的重建,想要完成,还遥遥无期。
    就那座设计中占地三千亩,最高的塔楼高达一百二十丈的圣母教平海大圣堂,几个月过去了,这才刚刚挖好地基,刚刚往地基里打入了三根地基桩子!
    就这,已经一百多万两真金白银砸出去了。
    “有一笔钱,是万万不能动用的。”颐和郡主将团扇盖住了自己的面庞,冷声冷气的说道:“给古三家的甲子行走的供奉银子,只能多,不能少,绝对不能动用一分一毫。”
    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颐和郡主细声细气的说道:“实在不行,考虑考虑,再卖一批官职罢?给焚天城行文,就说,多少挑一批偏僻地方的实缺官儿出来。”
    “江东行省,那些土财主藏得深呢。他们的地窖里,总是有银子的。他们现在人均一个闲职候补官儿挂在头上,最高不过从四品,这种官儿,卖不出好价钱来。得给实缺!得给高官!”
    颐和郡主咬咬牙,轻声道:“实缺官职,价格是候补官儿的十倍罢!以他们的手段,去了辖地治所,总能捞回来的,不是么?”????一名老太监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实缺的官儿,给到几品呢?”
    颐和郡主手指头抽了抽,沉声道:“豁出去了,先度过这次的难关罢。给太后老圣母发电,就说,不拿出几个实缺的三品官,这一关,姑奶奶我是过不去了。”
    “八个实缺的三品官,四品怎么也要二十个,其他的五品、六品,凑一百个缺儿出来吧。”
    眸子里寒光一闪,颐和郡主手指头轻轻的敲了敲大椅的扶手,轻声道:“西北那边,好几个行省,不是正在闹叛匪么?消息,不是被压住了,根本没往外报么?不是说,就连行省总督,都被干死了三个么?”
    红唇微微一撇,颐和郡主笑了:“得了,胆子放大一些,就在西北地界,多弄点实缺给他们罢?胆子放大一些,多卖点。官衔么,也尽可能高一些!”
    “甚至,可以让西北的暗桩,给那些叛匪通风报信,等这些土财主屁颠屁颠去西北赴任,直接半路拦截,绑架勒索,让他们签署投名状,让他们和叛匪合流啊。咱们这边给他们扣一个勾结叛匪,谋逆造反的罪名,哎,九族一抄,这家当不全到手了么?”
    手指头飞快的敲击着扶手,颐和郡主兴致勃勃的说道:“这法子妙啊?甚至,行省总督都能卖,为什么不卖?卖了,封疆大吏,从一品的国朝重臣,他们不拿出两千万两银子,休想拿到这个职司!”
    “等将他们满门抄斩了,这个空出来的总督官儿,还能再卖嘛!”
    那老太监可怜兮兮的看着颐和郡主:“就怕,坏了名声!”
    颐和郡主沉吟片刻,‘啊呸’,朝着老太监的老脸啐了一口:“名声?坏的也是朝堂的名声,和姑奶奶我有什么关系?哎,哎,哎,你说,重建万国租界,凭啥全压在姑奶奶我头上啊?”
    “他内务府一钱银子都不出?”
    “他户部就一两银子都不拨?”
    “满国朝,有钱的衙门多了去了,就说那漕运衙门,就说那盐政衙门,那都是金山银海哪!凭啥让姑奶奶这小小的内务府织造处,承担这笔重建银子?这万国租界被毁,是姑奶奶我惹出来的事端么?国朝的事情,凭啥全压姑奶奶我头上?”
    一耳光抽在老太监的脸上,颐和郡主不耐烦的呵斥道:“赶紧去发电,姑奶奶我这次,是只管杀人,不管埋,先把这次的难关度过了,以后哪怕是洪水滔天呢,和姑奶奶我有什么关系?”
    得意洋洋的一扭腰,颐和郡主笑道:“姑奶奶我也闹点小花账,从里头克扣点嫁妆钱,忙完了这一趟,直接两袖金风去嫁人,以后就体体面面的逍遥快活,我管它国朝的名声呢?”
    “再说了,大玉朝现在这稀烂的德行,还有名声么?”
    “皇帝都在皇宫里叫了荤班子,唱上了荤戏了……啊呸,咱玉族的祖坟都冒黑烟了,还要个屁的名声!”
    老太监愁眉苦脸的应了一声,身体一晃,快若奔马的疾驰而出,就听‘刷刷’声不绝于耳,他身形如青烟,脚踏着刚刚生长出来的青翠芦苇,一溜烟的跑得远了。
    江面上,一行三条英吉士王国的驱逐舰拉着汽笛,极其猖狂的占据了江心主航道,顺流而下,冲出了大江出海口。在出海口附近的海面上,它们突然开火,低沉的炮声中,远处的海面炸开了数十根水柱。
    三条驱逐舰刚刚招摇而过,几条同样悬挂着英吉士海军旗的高速炮艇又拉响了汽笛,在江面上横冲直撞的高速驶过。
    不多时,又是一条万吨级的英吉士主力舰,一前一后跟着两条护卫舰,慢吞吞的,极有威慑感的,几乎是紧贴着大江南岸慢吞吞的驶了过去。
    颐和郡主和身边的一众随员,一个个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些英吉士舰船在大江上肆虐。
    数月前,那般强大的联军舰队,居然被规模小了十倍不止的英吉士增援舰队,用新式鱼雷一通齐射彻底干沉。
    英吉士王国以最强硬的手段,向世界宣告,论海军,祂就是当世最强。
    强,就是道理。
    这次万国租界的重建,甚至是五百万死难侨民的抚恤金,倒是有一半落入了英吉士王国之手。
    颐和郡主呆呆的看着那条主力舰从面前缓缓驶过,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狠狠一跺脚,低声咒骂道:“你们这些爷们,一个个都是没用的。”
    颐和郡主身边,一群老小太监面色一滞,齐齐低头看了自家一眼。
    嗯,自家也不能算是纯爷们。
    所以,郡主娘娘不是在骂自己罢?
    嗯,不是自家挨骂,那就没问题了,至于说,郡主娘娘是在怪怨谁呢,和他们这些做奴婢的有什么关系?
    英吉士战舰掀起的浪头,一波波的扩散到了岸边。
    出海口附近,好些挂着白帆的木船,被浪头冲得摇摇晃晃,好些木船上,一些身穿绫罗绸缎,养得白胖丰腴的男子,就操着各地方言,扯着嗓子问候那些横冲直撞的英吉士洋鬼子。
    颐和郡主眯着眼,看着那些木船,面色顿时好看了许多。
    “银子,可都是银子啊!”颐和郡主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给两位老祖宗再交待一次,这一笔银子,万万不能出了纰漏。”
    手指轻轻敲击扶手,颐和郡主一个字、一个字的轻声道:“若是可能,不,不是‘可能’,而是一定要,将那掏空了南浔镇各家地窖的贼,给姑奶奶我抓出来。”
    “这么大一笔金银,呵呵,就不信他不心动!”
    颐和郡主一番交待,远处海面上,低沉的汽笛声响起,颐和郡主猛地掏出一支小怀表,认真的对了对时间,极兴奋,极雀跃的一跃而起:“妙哉,是平波伯回来了么?着下面的人都准备妥当了,这批货,还有那些银子,万万不能出任何纰漏!”
    “姑奶奶我现在缺银子,谁敢动姑奶奶我的货,谁敢动姑奶奶我的银子,管他是谁,姑奶奶要他的命!”
    颐和郡主‘咯咯’冷笑,颇有点歇斯底里的她突然从身边小太监腰间,拔出了一柄象牙柄的转轮手枪,冲着远处海面‘咣咣咣’就是几枪。
    江面上,百多条挂着白帆的木船上,那些翘首以盼的男子纷纷抚掌大笑。
    “妙哉,平波伯回来了。”
    “妙哉,极乐香回来了。”
    “哎唷,老夫这颗心啊,再不续货,那些客人真要造反啦。”
    “可不是么?这两月,咱家往极乐香里掺了多少面粉啦,烟铺的伙计,都被打坏了十几个了……可是,断货了,能有啥法子嘛!”
    “老天爷保佑唷,平波伯可算是回来了,他的这批货,也不知道,能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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