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安城的夜具有典型的淮南特色,没有过早的宵禁,从城门大街到西市一路到了晚上会有晚集。老叟执杖,稚童点灯,灯火浮光中,点亮了这座城的人情温暖。
    静安寺曾经不算大的寺庙,香客寥寥,在现任主府上任后,两次扩建,才慢慢让这个地方有了更多的人气。静安寺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其内精美绝伦的塑像之外,便是它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却解卦极其灵验的庙祝,尤其善解姻缘一道,因此颇受城中姑娘们的关注。
    阿宁在第三次被人踩了脚之后,颇有些无奈。
    算姻缘这种事总是女子颇为上心,因此桑家的长辈便没来凑这个热闹,夜游江水岸去了,桑悠然拖着阿宁和阿佑硬是挤了进来。阿宁着实没有想到安城女子对于此事如此上心,她拍了拍衣角蹭上的灰尘,微微蹙眉,抬头便见到一男子留着八字胡须,一脸神秘莫测的模样将签筒递给她。
    在桑悠然期许的目光之下,阿宁随意抽取了一根。
    “姑娘可也是求姻缘?”
    “是是。”一旁的桑悠然倒是比阿宁着急,替她答道。
    那庙祝看着那签文皱了皱眉,又问道:“姑娘,你可有倾慕的男子?”
    阿宁愣了愣,脑海中快速浮现一个人影又被她强行抹去,道:“没有。”
    “这样啊。”那庙祝细窄的眼睛颇有深意地看了看阿宁,随后笑了笑,倒是也没揭穿她,继续道:“这一签表明你这姻缘怕是有些难。”
    “难吗?”
    那庙祝“啧啧啧”了几声,又故意往后靠了靠,后面架子上是他自己做的姻缘护身符,阿宁看了一眼便会意,接着道:“我就想找一个宜室宜家的男子,这般难吗?”
    “宜……啥?”那庙祝估计也是第一次听到姑娘家喜欢的不是伟岸的君子,倒是想找一个沉溺家宅内务的男子。
    桑悠然眼皮跳了跳,她低头问阿宁,“你这想法二伯母知道吗?”
    阿宁道:“我不太喜欢打打杀杀,也不爱听人清淡聒噪,所以找一个能把家里把持地妥当的人就好。”
    见阿宁说得认真,桑悠然与那庙祝对视了一眼,道:“那你这个还真挺难的。”
    这个年纪的男子谁人不是有高远的志向,再者即便是个成日混日子的二世祖,也没有管好一家的细致心思,阿宁这个要求真真是难。
    那庙祝倒是没想到今日遇到这么个女子,正想推销他的那些锦囊,却见桑悠然一把将阿宁提了起来,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凭着他敏锐的商业嗅觉,眼前这个定然是个大金主,便将阿宁给略了过去。
    被忽视了的阿宁自顾地站到了一旁去,给后面挤满了的人腾开位置。她顾自走到一旁树下,渐渐地也看不见桑悠然跟阿佑到底在里面跟人讲了些什么。闲凉处总是有些阴郁,好歹一旁空闲庭院的墙面挡去了刮得几分猛烈的河风。阿宁瞥眼便看到远处的墙角下,女子一袭白狐裘衣与一男子牵手匆匆离开了闹市。
    那是桑子青,阿宁微微皱眉,她抬步跟了上去。二人似乎一路跑了许久才躲到河岸边的一方暗处,这里距离夜集较远,此时河风猛烈,倒没有几个人来此。
    阿宁不远不近地跟着,在转角处找了个位置停了下来,便听到二人相拥而泣的声音。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桑子青失踪已久的丈夫,张临贺。难怪她今日会主动提外出。桑子青想问张临贺这些时日的去向,然而张临贺并没有那个心思与人叙旧,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交给了桑子青。
    “这是?”
    “这是民府的账目。”
    桑子青不解,张临贺左右张望,见无人寻来,他紧蹙着眉,道:“只要有这个,他们便不敢拿我跟张家众人怎么样。”
    桑子青双手死死抓着那匣子,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临贺沉默了半响,见桑子青不问到底不死心的态度,方才啐了一口唾沫,道:“我不过就收了粮庄五千两,跟他们比不过蝇头小利,但他们却想借东宫之手除了我。”
    原来,张临贺在整理粮食调度的账目时,无意间翻到了一笔三十年多前的旧账,当年大渊的西南诸国征战不断,导致流民四窜,为此敦帝也就是先帝调配了大批物资前往西南,帮助各国平息战乱带来的伤害,恢复正常的政务秩序,也因此,大渊获得了西南各国的尊敬,开始尊大渊为宗主国。
    但张临贺在查这笔账目的时候发现,当年民府调遣押送用的是重型运输车辆,证明粮草数量巨大,但按照当年入库和出库的记录,根本就没有这么大一笔粮草被运往西南。
    听及此,桑子青微微皱眉,她并不明白张临贺到底要说什么。
    “民府那些人动了当年敦帝押往西南的粮草。”
    事及国家军政,若此事被朝廷知晓便是再难饶恕。更何况,这帐目中牵扯的不止民府之人。
    “只要我不出现,他们便会忌惮我狗急跳墙,拼死也会保下张府中众人。”张临贺看着桑子青,眼眶微红,“这几日,他们四处寻我,这本账目若是落到他们手中,我们便再无底牌,张家便真的完了,舒儿他们也……”闻及子女,桑子青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账目,“你放心,我会藏好它。”
    “若是桑家人知晓你藏了此物……”
    “放心,母亲向来纵我,她便会护我,我不会有事。”
    听到这话,张临贺如释重负般抱了抱妻子。
    暗处,阿宁神色冷淡地听闻张临贺的话,她敛着的眉目中多了三分肃穆。张临贺说得没错,重型运载能运更多的粮草,但敦帝在位时氏族兵乱,这类运载车驾因为抗颠簸和摔打,当年被中部军队用来运输战时的兵器。
    算一算时间,阿宁想起了当年的另外一件公案,姑苏白家。
    敦帝在位之时,大渊氏族第一,唯属姑苏白氏。当年东南有氏族佣兵自重,企图用假的王印与大渊朝廷隔江而治,宣扬敦帝手中根本没有传承印玺,白板帝王不足为大渊之主,最后是白氏家主亲自认证大渊皇帝手中印玺乃是太祖传承至今的王印,这才平息了这场闹剧。
    但后来白家因贪墨军器,阖族下狱,由敦帝亲自颁令,满门抄斩。这也是百年来氏族与王室权势相争中最大的一件公案。
    阿宁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转眼却见不远处二人已经依依惜别。张临贺快速窜上停在河岸的船只,而桑子青将拿匣子藏于袖中往闹事走去,而远处的看似在悠闲散步的几人快速散去,分别跟上二人。阿宁微微蹙眉,随后穿过巷道,在西市将桑子青拦了下来。
    桑子青见阿宁拦在自己面前,面上表情明显不悦,但阿宁却没有让道的打算。
    “让开。”
    阿宁神色冷淡,却是半步不让,道:“姑姑还是莫要回去了吧。”说着又看了看桑子青来的方向,“姑姑才与张氏和离不久便与陌生男子私相授受,如此行径有辱门风。”
    阿宁的声音清朗,让不少行人驻足观望。她抬眼随意地扫了一眼,果不其然,不远处的人群中,两名男子停了下来,细细地观察着这边。
    桑子青的脸色青白相加,不敢直言自己见的正是张临贺,她咬着嘴唇几分泛白,怒道:“桑家几时轮到你做主了!?不过是捡回来的低贱货色,真当自己是桑家正牌姑娘了?当心我让母亲立刻将你撵走!”
    “桑家正经门楣,姑姑这般作风祖母又怎会容忍?”
    桑子青恼怒非凡,又着急怀中之物,遂立刻扑了上去,“我今天就要替你父母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礼数!”
    街道之上人群几分拥挤,阿宁还是不可避免被桑子青撕破了衣袖。
    阿宁几分不耐,正巧一青年走过,她转身抽出一旁男子身上的长剑,直接架在桑子青的脖颈。大渊文士喜佩剑,并以此为清雅风流,但这类剑大多是没有开锋的。那人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弄得愣在原地,正想要回佩剑,却见抽走他长剑的女子一手执剑,正对着另一名妇人,看二人穿着当是富族子女,一时不敢吱声。
    见到长剑出鞘,一旁的众人迅速躲闪,桑子青感到脖颈间的冰凉,一时愣了神,也顾不得去抓阿宁,咆哮道:“你疯了!”
    桑悠然与桑佑二人赶到时便已经是这样一个场景,桑子青目眦欲裂,仪态全无,而阿宁被撕破了长袖,一脸清冷地执剑抵在桑子青脖颈间,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悠然你来得正好,快去找你二伯!这贱人疯了要杀我!”
    桑悠然正欲抬步却听阿宁声音十分冷静地道:“姑姑是想让父亲和大伯来裁断你与人私通之事吗?”
    阿宁声音清浅淡然,丝毫没有慌乱,正好让周围围观之人信服了她的话。见阿宁越描越黑,桑子青不信阿宁会真的伤她,怒斥一声便扑了上去,却不曾想,阿宁轻巧转剑,一阵割破血肉的疼痛感让桑子青瞬间冷静了下来,她看着自己被鲜血殷红了的肩颈,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宁。
    她手中的剑是开了锋的,她真的会要自己的命。可是为何?
    阿宁的态度过于冷静,一点也不像是真的因为她口中的理由,若真是私通之罪,自有桑家家主裁决,怎会不让她回府?桑子青的脑子飞速运转,沉了脸色。
    “你听到了?”
    阿宁并不答此话,却道:“今日姑姑若执意要回桑府,那我定然会亲自将您斩于剑下。”
    那头桑悠然正要上前却被桑佑一把拉住,他看向自家阿姊的眼神,半点无先前的温和,满是冷意,“阿佑,去找父亲,万不可让她进桑府大门。”
    桑佑细细看着阿宁的神色,转身便拉着桑悠然往桑府的方向跑,“去找父亲和大伯”。
    桑子青一手捂着自己肩颈的伤口,阿宁下手刚好错开要害之处,但桑子青知道,她是认真的。在此与阿宁对持自己捞不到半点好处,于是桑子青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西市。
    阿宁缓缓放下手中的剑,看着桑子青几分狼狈的身影,神色依旧清冷,自桑子青收下那匣子的一刻起,她便回不得桑府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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