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裴琏是被抬回肃王府的。
    彼时正是午后, 风雪初停,明婳乌发轻挽,一袭家常的碧荷色袄裙, 与肃王妃坐在廊下烤香梨。
    北庭气?候干, 日照长, 产出的瓜果时蔬最是香甜,这批香梨是今年最后一批,肃王特地?让农户设法保存, 便是为了让肃王妃回来后能尝个?鲜。
    廊下搭着铁网的小炉子燃着炭火,那几?枚小巧鹅黄的香梨搁在网上?, 炭火渐渐将那汁水饱满的鲜梨煨出清甜怡人的香气?。
    明婳支着雪腮, 直咽口水:“阿娘, 现?下可以吃了吧?”
    “你这馋猫,这么会儿?功夫, 你已问我八百遍了。”
    肃王妃嗔笑着, 又看了眼那烤出诱人焦糖色的梨皮,终是点了头:“差不多了,你小心烫。”
    明婳一喜, 只是不等?她拿木钳去夹,便见管事嬷嬷急急忙忙地?从院外走了过来。
    肃王妃微诧:“什么事这般火急火燎的?”
    嬷嬷屈膝福了福身?子, 又目光复杂看了眼明婳, 方才蹙额道:“王爷和?世子他们回来了, 还有太子殿下, 他……他……”
    肃王妃:“他怎么了?”
    嬷嬷一脸难色:“据说是比武时受了伤, 方才是被抬进西苑的!”
    “什么!”肃王妃惊愕。
    明婳也瞪大乌眸:“抬进来的?”
    嬷嬷点头如鼓:“王妃和?二娘子亲去看看便知道了。”
    贵客上?门第二日就伤成这样, 作为主母的肃王妃自然再坐不住。
    明婳烤梨也不吃了,捉裙跟在肃王妃的身?后, 边往西苑赶,边满脸疑惑:“不是去巡视大营吗,好端端的怎么会比起武?而且比武不都是点到为止吗,谁胆子那么大,竟敢将他打伤?”
    肃王妃抿唇不语,因她细想?一通,有胆子打伤的当朝太子的,除了自家夫君,整个?北庭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人。
    这个?莽夫!
    母女俩匆匆忙忙赶到西苑时,屋里不见肃王,只有谢明霁和?趴在床上?的裴琏。
    “母亲,妹妹。”谢明霁上?前行礼。
    躺趴在床上?的裴琏也欲起身?:“岳母……”
    肃王妃见状,脸都煞白了,哪还顾得上?那些虚礼,只急急道:“殿下快躺着,别动,千万别动。”
    转脸对谢明霁瞪起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明霁被自家母亲一瞪,心里很是委屈,只恨不得将人拉到外头说“阿娘你是不知道父亲他疯了”,但碍于场合,还是垂眼道:“今早殿下随我们去大营,父亲得知殿下会徐家枪法便来了兴致,让儿?子与殿下过招……”
    肃王妃失声:“是你打的?”
    谢明霁忙不迭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殿下枪法好,儿?子与殿下点到为止,打了个?平手。但后来……”
    在肃王妃和?明婳双双的注视下,谢明霁声音越发小了:“父亲上?场,又与殿下比了一场。”
    奇怪,明明人不是他打的,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谢明霁心下纳闷。
    肃王妃这边弄清原委,只觉心累,她那夫君稳重了大半辈子,这回怎就这样冲动!
    万一真将太子打出个?好歹,那谢氏全族都得跟着遭殃。
    “殿下,你伤得可严重?现?下感觉如何??”肃王妃倾身?,轻声问着。
    到底身?份有别,她也不好揭开被褥看看伤势,只满脸忧心:“大夫可看过了?”
    榻上?的裴琏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精神尚可,颔首:“有劳岳母大人挂怀,一些皮肉伤罢了,方才已寻军医看过,卧床休养一阵便无大碍。”
    肃王妃闻言,稍稍松口气?,但还是难掩窘色:“王爷他一介粗野武夫,手上?也没个?轻重,误伤殿下,万望殿下恕罪。”
    裴琏敛眸:“岳母这话言重了,校场比试,磕碰难免,是小婿学艺不精,甘拜下风。”
    见他话里话外都无半分愠色,且始终一副小辈的恭敬口吻,肃王妃愈发惭愧,再看明婳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太子的眼神又时不时往她身?上?落,还有什么不懂。
    又温声关?怀了两句,肃王妃便先告辞,临走时,瞥向谢明霁:“子策,你随我去院里取两瓶上?好的跌打药来。”
    谢明霁应声:“是。”
    肃王妃又对明婳道:“婳婳,你留下。”
    明婳错愕:“啊?”
    肃王妃道:“我还得去你父亲那一趟,殿下是客,你就当替我尽主人之责,照看一二。”
    话说到这份上?,再看裴琏趴在床榻上的憔悴模样,明婳咬着樱唇:“是。”
    肃王妃很快带着谢明霁离开,屋内其他婢子侍卫也都很有眼力见,纷纷退下。
    一时间,午后静谧的内室里,只剩明婳和裴琏二人。
    见明婳还站在桌边一动不动,裴琏黑眸轻抬:“孤有些渴了。”
    明婳踌躇片刻,还是倒杯温茶,走到床边。
    只他这样趴着,也实在不方便喝水,她道:“你还能坐起来么?”
    裴琏摇头,望着她道:“身?上?疼,臀腿尤甚。”
    明婳:“……”
    他身?上?穿着衣袍盖着被,她也看不出他到底伤得多严重。
    但这男人从前一向是高高在上?的,相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就像是,一只被痛打的落水小狗。
    明婳被她脑中这比方逗笑了,再看趴在茶青色丝缎枕头上?不得动弹的男人,那点子笑意便如流水般滑过心尖,转而成了一声轻叹。
    “你稍稍仰起身?。”
    她在床边蹲下,将茶盏递到那抹薄唇边:“慢些,别呛着……弄湿被褥!”
    裴琏眉心微黯,没出声,只仰身?就着明婳的手喝水。
    内室一时间静了下来,明婳凝视着男人线条分明的侧颜,冬日午后灰濛濛的光线下,他眉深鼻高,长长的睫毛大势是往下垂的,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无端显出几?分脆弱可怜之感。
    尤其这慢慢喝水的模样,恍惚间,好似真的在喂小狗。
    只裴琏若是狗,绝不是什么毛绒绒的小狗,他这样高大,更像是乌孙草原上?凶神恶煞的獒犬。
    许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裴琏侧眸:“这般看着孤作甚?”
    “没什么。”
    明婳避开眼,没话找话:“你今日为何?要答应与我父亲比武?”
    裴琏轻舔唇瓣上?的水渍,道:“岳父开了口,做女婿的怎好拒绝。”
    “别一口一个?岳父女婿的套近乎,我爹爹若是知道你从前如何?待我,早就大棒子打你出去了——”
    话未说完,明婳陡然反应过来,看向裴琏:“你、你这……我爹爹知道了?”
    裴琏扯了扯嘴角:“不然你以为,孤为何?被抬回来?”
    明婳咂舌,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滋味。
    既欣慰于父亲的护短,替她出了口恶气?,又有些后怕于父亲的大胆,万一真的激怒裴琏,殴打储君可非小事。
    而且,看着裴琏这般惨兮兮地?躺在床上?,她心里好似并?无想?象中的那般痛快。
    “怎么不说话?”
    裴琏看着她:“难道心疼孤了?”
    明婳嘴角轻撇:“谁心疼你了,少自作多情!”
    裴琏浓眉抬了抬:“那为何?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孤还当你见到孤被打了会欢喜抚掌,直呼痛快。”
    “痛快啊,痛快极了。”明婳道:“只是我最近在学养气?功夫,喜怒不轻易形于色,你看着我是闷闷不乐,其实我心里已经乐开花了。”
    话落,屋内冷不丁静了下来。
    裴琏没接这话,只定定看向明婳,那如墨深眸好似要通过眼睛,看到她内心深处去。
    明婳被这洞若观火的目光看得不大自在,干脆起身?,将杯盏放回桌上?。
    身?后传来男人不疾不徐的嗓音,“既然见孤被打如此痛快,你可想?更痛快一些?”
    明婳一怔,拧过身?,疑惑:“什么?”
    裴琏点头:“过来。”
    虽不知他卖什么关?子,但他这会儿?动弹不得,明婳倒也不怕他,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裴琏道:“掀开被褥。”
    明婳愕然,又听他道:“见到所恶之人遍体鳞伤,你心中岂非更加痛快。”
    痛快吗?明婳唇瓣翕动两下,有话到嗓子眼,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并?不寒冷,是以迟疑两息,她还是掀开了那鸦青色缎花锦被。
    裴琏穿着亵衣亵裤,但亵衣只是虚虚披着,隐约可见一截窄劲精悍的腰身?。
    “亵衣怎么不掀?”
    裴琏回眸看她:“又不是没看过。”
    明婳本来没往那边想?的,被他这样一说,双颊反倒烫了起来:“你今日的话怎的这么多!”
    裴琏便没再出声,回身?继续趴着。
    明婳抿了抿唇,腰身?微俯,细白指尖掀开那件牙白亵衣,男人身?上?的棍伤登时映入眼帘。
    深深浅浅,淤青淤紫,乍一看宛若打翻的颜料盘般,寻不出一块好肉。
    那棍痕遍布肩背,沿着腰线往下,止于亵裤系带。
    饶是只瞧见半身?,仍叫明婳倒吸一口凉气?:“爹爹他怎的……”
    下如此重手。
    “岳父爱女心切。”裴琏道。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明婳也分不清他这是真话还是嘲讽。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那斑驳的伤,嗓子有些发紧:“很疼吗?”
    裴琏看她一眼,颔首:“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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