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道风以布衣身份成功拿下荆州, 按约定,王戢应该把?荆州刺史的位置给他。
    然而,事实并?没那么简单。
    首先他遭遇了?官场踢皮球, 被?吏部?、中书省和尚书台这三部?耍得团团转。
    吏部?, 主管人才铨选和官员升迁。
    中书省,起草诏书,颁布诏令。
    尚书台, 具体执行?,实施诏令。
    这三部?是皇帝之下最有实权的机要门户, 官员调动?不可避免要经过他们?的手。
    吏部?推辞一州刺史的升迁须得有中书省的公文, 中书省推辞他们?的公文发出后被?尚书局拖延, 尚书局责怪吏部?迟迟不发荆州刺史上任的调令……形成了?无限死循环。
    皇帝任命的圣旨早已?发出了?,这三个机要门户依旧互相推卸渎职,懒政懈政,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完全把?圣旨当?空气, 态度傲慢,咨横无礼, 对岑道风这位战功赫赫的独臂将军吆五喝六。
    岑道风提着?皇帝的诏令跑来跑去, 白白耗费了?三日光景,一无所获。
    他终于明白官场远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险恶,人心鬼蜮伎俩,使尽阴招。
    这三部?的高官多?数出身于包括琅琊王氏的门阀世家, 一个个都是内部?倾轧和互相算计的高手, 排斥寒门, 根本?不想寒门进入他们?严丝合缝的权力网。
    贵族凭借源远流长的族祚, 衣冠风流,白拾公卿之位, 不仅蔑视那些凭借血汗军功打拼而来的暴发户,更加不把?司马氏皇族放在眼中,堪比朝廷的蛀虫。
    荆州刺史升迁的诏令已?下,岑道风却眼睁睁得不到。
    最后还是一位老者?隐带怜悯,暗中提点:你得罪了?什么人吧?
    战场上冲锋陷阵岑道风或许是一把?好手,但论起为?官之道连稚子都算不上。
    寻常世家子弟升迁,拿一纸调令就直接上任了?,哪需要如此麻烦。
    岑道风牙根痒痒,不可抑制的暴怒,想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撕碎。当?真令人寒心,他辛辛苦苦在外搏杀,为?了?战功失掉半条手臂,竟遭如此待遇!
    中书省院前,岑道风怒气蒸腾:“开门,我要见中书监郎灵寂!”
    守卫自然无动?于衷。他手中无拜帖,别说中书监,便是普通中书郎也是见不到的,寻衅滋事的话会被?下大狱。
    这里是建康,不是江州。
    “将军,您就算再急,公文流转需要时间,一切得按章程规矩来。没有尚书局盖戳的手令,我们?没这个权力给您办事。”
    岑道风愈加气恼,另外两个地方同样是这般说的,官场踢皮球,相互推诿,来回来去打太极,好一副官腔。
    欲见陛下,陛下却无力号召中书省等门户。主弱臣强,奸佞盘踞,偌大一个朝廷乌烟瘴气,沦为?华阀私人的门第?。
    无奈之下,岑道风回转江州。
    王戢的大本?营在此,军营边的屯田已?青青葱葱栽出嫩苗来,士兵轮流在校场演武,闲暇时候耕田种粮。
    前几日江州还是一副荒废模样,短短的时间,便恢复了?正常秩序,蒸蒸日上。
    王戢的精兵透着?股锐意,精神饱满,井然有序,气势凛然,熏天的杀气直冲霄汗,看?上去战斗力极强。
    岑道风欲见王戢,当?面对质,索回荆州刺史之位,却被?告知?朝廷刚发来公文,荆州刺史由琅琊王氏的王瑜担任了?。
    这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
    荆州刺史之位给了?别人。
    军帐内,王戢高踞于主帅宝座,乜着?眼道:“荆州刺史一职确实交给王瑜了?,念你此战有功,封你为?王瑜麾下参军,日后再勉再厉,好自为?之。”
    参军,低阶军衔,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主帅的副官,是许多?世家子弟嗤之以鼻的微末位置,比之荆州刺史远远弗如。
    那王瑜好巧不巧正是多?次给他下督战令的高官,平时游手好闲,颐指气使,是个根本?不会上阵斩将搴旗的膏粱子弟。
    军绩册上原本?由他以火计绞杀的匈奴和羯族,功劳也统统记到了?王瑜名下。
    岑道风额头青筋暴起,忍无可忍。
    答应了?把?荆州给他,他出生入死断掉一只手臂。结果琅琊王氏转头把?荆州给了?王瑜,相当?于自己吞掉了?荆州。
    耳畔忽然响起老者?的那句话:你得罪了?什么人吧?
    琅琊王氏当?真要对付他。
    现今这世道黑暗,皇帝垂拱,士族当?政,流民出力,战功越高打压越狠。
    岑道风飒然抬起凶目,骨节攥得嘎吱直响:“王将军,您非要如此吗?”
    跟岑道风一起在火海血雨中厮杀的将军义愤填膺,造反起义,意欲直接剪灭王戢,声嘶力竭在军营中反抗起来。
    “给我们?将军荆州刺史之职!给我们?将军荆州刺史之职!给他应有的待遇!”
    军队哗变,王戢大怒,当?即命人扣押了?岑道风,以谋反罪军法处置。
    因为?荆州刺史的位置,昔日并?肩作战的两位主帅自相残杀。
    岑道风被?押出军帐,剥光上衣,双臂捆缚,白花花的铡刀悬在头顶。他依旧憋着?一口气不服输,挺直脊梁骨,大义凛凛,对王戢蔑然投来烈火般的憎意。
    千钧一发之际,陈留王司马玖带着?皇帝的手书和大军前来救场。
    “刀下留人……!”
    司马玖气喘吁吁,对王戢恭敬揖了?揖,道:“陛下知?岑将军和王将军您有些误会,特意吩咐小王前来察看?。”
    司马玖为?皇室宗亲,娶了?岑道风的妹妹,和岑道风是盟友加姻亲关系。此刻岑道风即将被?斩,他不能坐视不理。
    王戢面色铁青,神情倨傲,并?没起身相迎,显然存着?杀人的心思。
    司马玖焦急,对岑道风连连使眼色,责备道:“王将军按朝中诏令办事,论功行?赏,原是公平公正。岑将军您怎能纵容手下哗变,冒犯主帅?快快给王将军赔礼。”
    岑道风解了?束缚,死中得脱,膝盖沉甸甸重似千钧,牙关咬碎,最终还是单膝跪下,眼睛耻辱得快要滴血,请罪道:“末将无礼,王将军……恕罪!”
    司马玖从中当?和事佬,又对王戢道:“岑将军一时冲动?,绝无谋反之心,还望王将军大人有大量暂且饶恕岑将军这一回,陛下希望二位重归于好。”
    司马玖拿皇帝压人,意图使琅琊王氏心存忌惮,放过岑道风。
    王戢并?不吃这套,冷冷淡淡道:“诏令都是朝廷下达的,本?帅照做而已?,岂能左右。岑将军不会因为?没得到荆州刺史之位,便对本?帅心怀狷恨吧?”
    所谓朝廷下达的诏令,便是中书省下达的。荆州大捷后,陛下本?已?下了?岑道风升迁的旨意,却硬生生被?中书省撤回了?。
    中书省作为?皇帝秘书,品阶虽不甚高,权力却大,能左右皇帝的决定。中书省认为?不合适的诏令,有权规劝皇帝撤回,并?襄助皇帝重新起草拟定。
    当?今中书监兼帝师正是琅琊王郎灵寂,郎灵寂与司马玖不同,是绝对的拥臣党,琅琊王氏的信徒。
    岑道风总算明白何为?官官相护了?,他始终游荡在圈子外围,枉跟个傻子跑吏部?、尚书局、中书省,到头来一场空。落在这些人手里,不被?欺负死才怪。
    武将在战场上舍生忘死,想进入官场,到头来还要经过高高挂起的贵族文官允许,规则统统都是贵族制定的。
    岑道风第?一次有种无力的感觉,在战场上被?匈奴和羯族包围,弹尽粮绝,他尚且无所畏惧,能拼杀出一条生路来。
    而今,被?这些依恃冢中枯骨自命不凡的贵族官员欺辱玩弄,辛苦打下的战功生生断送在别人手上,还要跪下来道歉!
    他躁郁抓狂想杀人,双目红得滴血,世道黑暗,官场黑暗,滋味尝尽。
    这场军队哗变最终以岑道风失败告终。
    陛下的使者?司马玖出面调和,封岑道风为?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
    广州和荆州看?起来是平等的,其实并?不。
    广粤之地毗邻南中,瘴疠不毛,潮湿溽热,密林遍布,是一片半开化半蛮荒的区域,罕有人烟,远远比不上富庶肥沃的长江平原流域,与流放无异。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岑道风都将镇守于此,相当?于明升暗贬,而岑道风心心念念的荆州给了?王瑜。
    只因岑道风功劳高、名声大,又是拥帝党,不得不被?王氏忌惮。王戢夺取江州后,对荆州虎视眈眈,将其吞入腹中。
    当?然,岑道风不能这么简简单单去广州赴任,他走可以,夫人和六岁大的儿子要被?扣押在王戢手中作为?人质。
    ……
    江荆二州告捷之后,王戢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加都督江、荆、扬、湘、交、广六州军事,并?领江州刺史和大将军。
    这意味着?长江以南的大片区域,除云南、贵州等地方外,兵权由王戢掌握。
    他以江、荆二州为?大本?营,控制力向周围畛域扩散,控制着?东晋王廷的命脉。
    至此,天下强镇尽归王氏。
    琅琊王氏王戢,位极人臣。
    岑道风之事,王戢蓄意针对是一方面,荆州从原则上也是不能给岑道风的。荆州重地,只有握在王家自己人手里才安心。
    王瑜即便是个花天酒地的白望,只要他是王家人,家主王姮姬的族兄,流淌着?王氏的血液,就能坐上荆州刺史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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