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月一晃而过, 几近年关,奏折多是些报平安、呈祥瑞、献贺礼的太平折,内阁的乃至姬溯的效率都快了不少, 姬未湫格外开心——这种折子嘛,要是写奏折的官员身份不高, 都不用他亲自看, 让卫锦炎他们完成就行了。
    他一旦闲下来,就开始折腾点有的没的, 姬溯还在看奏折, 他就凑在一旁看礼单,这不现在他也是位高权重,底下人跟他干了半年有了,总要发点节礼。
    庆喜公公在一旁凑趣,笑眯眯地说:“历来只有下官给上峰送礼的, 到了殿下这里, 却是反过来了。”
    姬未湫点了点礼单:“见者有份!公公想要什么?我现在就添上去!”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庆喜公公连忙道:“殿下莫要折煞老奴了!您赏些什么, 都是老奴的福气!就是一个字儿,都沾着您的福气呢!”
    “字是吧?”姬未湫眼眸微动, 骤然看向了一旁一派从容闲适的姬溯, 庆喜公公都来不及阻止,他就跳下了罗汉床, 笈着鞋子到了姬溯身边。
    姬溯在看的奏折本就不要紧,否则他也不会和庆喜公公在这里说话, 姬未湫当即扯住了姬溯的袖子, 与他耳语了两句。
    姬溯抬眼扫了一眼有些着急的庆喜公公,一手招了招, 便有宫人将一旁早已备好的洒金正红大笺呈了来,他取了一张,写了一个字后姬未湫就拿了起来扇了扇,又跑了回去把笺子给了庆喜公公。
    一个偌大的‘福’字临于笺上,不同于姬溯平时的铁画银钩,这字显然是放缓了写的,颇为圆润温和。年关时,由姬溯亲赐福字给朝廷重臣已是惯例,不少人将这一个福字作为圣眷的象征。
    庆喜公公相伴于姬溯左右,常人只觉得能得圣上一个字便是圣恩,他却是司空见惯,再者,他又常年住在宫中,自然是没有的。
    这还是他第一回收到这个。
    姬未湫扬眉而笑:“字,还是要让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来写,沾福气咱们就要沾个最大的!”
    庆喜公公本还有些感触,听见这话什么感触都没了,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姬未湫胆子大,什么话都敢说,圣上都敢调侃,还是该谢他的赏。
    姬未湫又重新取了一张礼单,提笔落墨:“白银两千两,宝石两匣,珍珠两匣,宫造首饰两匣,头面两副,丝六十,绸六十,绢二百……公公,前几天我府里搜罗到了两棵黄精,那玩意儿补气养身最好,您要不要?”
    庆喜公公本还想着这么贵重的礼单是送谁,陡然听见姬未湫问自己,还有些吃惊,“使不得,这可使不得,老奴无功不受禄……”
    “那还是添上吧,这东西难得,还是庄子里的人问山民收到的。”姬未湫写得极快,反正他不讲究字好不好看,能认出来就行了,他调侃道:“好不容易有个贿赂公公的机会,公公就允了我吧!”
    庆喜公公下意识去看姬溯,姬溯恰好此时抬首望来,姬未湫也在看他,两人视线在空气中轻轻碰了碰,姬溯淡淡地说:“不是年后迎亲?”
    闻得此言,庆喜公公眸光微变,姬未湫却似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姬溯话里有话一样,搭话道:“怎么不是?皇兄你是不知道,阿力那亲家觉得阿力家中有个太监总管的叔父不大好,硬是看不上破天富贵就是不肯,亏得我去了一回,才叫阿力亲家点了头……回头公公得叫阿力往我府上送一份媒人礼。”
    庆喜公公连忙道:“是是是,这一份媒人礼绝不敢忘。”
    姬溯颔首,道:“如此,朕也随一份。”
    姬未湫一笑,在礼单下方补了两个字:‘双份!’。
    他们两身份比较特殊,不好明目张胆的在婚宴上赐贺礼,干脆作节礼直接送给庆喜公公完事儿。庆喜公公在外也是不欲张扬的,此前邻家知道阿力有个叔父在宫中当太监,却不知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监总管,这回谈亲事才如实相告。
    又过了一会儿,姬溯陡然道:“来。”
    姬未湫刚好也写烦了,提着礼单过去,光明正大的往御案上一摆,他坐在姬溯身边,一手搭在了姬溯臂上,眉眼含笑,意思昭然若揭——让姬溯帮他写。
    姬溯看了他两眼,拾起了笔。
    姬未湫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庆喜公公等人见状便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姬未湫见人都走光了,长腿一迈就坐到了御案上,姬溯一手微抬,收手及时,否则这一笔就要落在了姬未湫的身上了。
    姬未湫却抓住了他的手腕,问道:“皇兄叫我作甚?”
    姬溯眉目不动:“不是叫朕替你写礼单?闹腾什么?”
    他的手腕微微动了动,姬未湫却不放手,他俯身在姬溯颊边亲了一口,凑在他耳旁说:“……写我身上?”
    啪嗒一声,朱笔落地。
    姬溯反手捉住了姬未湫的手腕,随意一扯便将他拉入了怀中,姬未湫坐在姬溯腿上,眨了眨眼,又笑盈盈地去亲他,姬溯一手扶着他的腰,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等两人分开后,姬溯才道:“有一件事。”
    姬未湫被迷得七荤八素,哪里还有说不好的心思?他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好,皇兄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就听姬溯道:“押送二王子铎夏回京。”
    姬未湫还磨蹭着姬溯的颈项呢,听到此言猛地坐直了身体,‘不想去’三个字脱口而出。
    姬未湫与他对视,缓和下语气:“非要我去不可吗?”
    姬溯的语气一如既往,如古井无波,“定国公无法返京。”
    这年关里头,周如晦定然是不能回京的,眼下正是突厥那边劫掠最频繁的时候,也有可能形成小规模的战事。这一点姬未湫也明白,但不是非要派他去的。
    姬溯手下又不是无人可用了。
    姬未湫挣扎了一下:“我不想离开皇兄……”
    姬溯拢着他,细致地抚摸着他的背脊,“不是还要与他们做生意?”
    “有老三就行了,这老二我还得管?”姬未湫这样说着,“两个我怕我扛不住!”
    姬溯慢条斯理地说:“好生斟酌。”
    言下之意,去与不去都随姬未湫。
    姬未湫还当真仔细斟酌了一下,姬溯能提出来,自然是思虑周全的,言下之意就是要将二王子铎夏也交给他来支持,这其中好处是非常大的,比如说左手从铎夏手中收来的东西,反手卖给乌尔,或者从乌尔手里得到的情报,转交给铎夏。
    就单纯这一项,就足以省去信息交换造成的时差了,这年头又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千里之外消息论靠谱还是得用人快马加鞭送的,距离到达了千里之后,信鸽带来的不稳定性也多了不少。
    至于双方知道背后都是他这个瑞王——双方都认为他这个南朱瑞王不过是应付对方,真正支持的是自己,这更有利于双方内斗。
    姬未湫莫名有些蠢蠢欲动。
    ……很刺激。
    或许搅弄风云的欲-望潜伏在每个人的心中,只是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萌芽。尤其是他付出的并不多,他稳坐钓鱼台,最坏不过是两个人都没哄住,突厥和南朱总要一战,却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起战事,除非对方昏了头。
    姬未湫抬眼看向姬溯,发现姬溯也在看他,姬溯目光深邃,姬未湫突然就又埋首于他的怀里:“我不去!皇兄你另外择人吧!”
    那些突如其来的想要搅弄风云的兴趣,在姬溯面前不值一提。天知道姬溯是个什么样的神经病,虽然这会儿是姬溯派他去的,但他觉得日后哪天姬溯拿这件事出来发作都很合理,他小日子过得挺好,还是别闹腾了吧。
    更何况他是什么人难道姬溯不知道吗?
    姬未湫蹭了蹭姬溯的颈项,姬溯垂首在他侧脸上落下轻轻地一吻:“当真?”
    姬未湫沉吟了一瞬:“也不是,有点想去,但是我又觉得此事可有可无,皇兄是怎么想的?”
    姬溯没有说话,他一手把玩着姬未湫的耳朵,他看着染上一片粉色的皮肉,捏着他的耳垂,许久才道:“……不去也好。”
    姬溯明显是想让他去的,他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否则他不会将此事说出口,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放弃了。
    这件事放在姬溯身上很罕见,因为君无戏言。
    他笑着说:“既然皇兄也犹豫不决,不如问问天命?”
    姬未湫想的是:万一这是姬溯愿意信任他的表现呢?或许这就是姬溯的目的之一呢?他总不能拿了报酬不办事儿吧?
    姬未湫不愿拂了他的意思。
    ——不论姬溯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他愿意听从,愿意俯首,愿意成为他的猎物,愿意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姬溯深深地看着他:“朕从不信天命。”
    若信天命,他们母子、他们兄弟,早已为他人鱼肉,万劫不复。
    “去不去都行的事情,无伤大雅。”姬未湫却是一笑,拆了腰上悬着的铜钱挂饰,轻轻一扯,金线断裂,他拈了两枚在手中,随手洒出。
    金石相击,脆响伶仃,在这空旷的大殿中不断地回荡着,击散了尘埃,也击散了这一殿的沉寂。
    姬未湫的目光追随着铜钱,他眼力向来是极好的,还未等到铜钱停止颤动,他便已经看到了结果。
    一正一反,圣杯。
    姬未湫注视着他,目光近乎温柔,欣然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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