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这句话太过荒谬, 太后一时竟然无法理解姬溯的意思。她道:“你……再说一遍。”
    姬溯平静地说:“儿臣要了未湫。”
    太后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一手捂着胸口,她像是失去了神智, 又像是在这一瞬间想得太多。
    姬溯跪在她的面前,等待着一个结果。
    许久, 太后才扶着扶手撑坐起来, 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缓缓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姬溯道:“未足三月。”
    太后闭了闭眼睛, “他是你弟弟……哪怕不是亲生, 他也是你弟弟。”
    “那时我身子弱,是你一手带大的他,你怎忍下这个心?叫他一世做个富贵闲人难道不好?哪怕你看不惯他,困他一世,我也认了!但你怎么忍得下这个心……”太后端坐于凤椅上, 一字一顿地道:“叫他成为他人口中淫闻谈资, 风靡市井——遗臭万年!”
    狸猫换太子时她不知,可她是个母亲, 也是中宫皇后,姬溯做的事情, 最终还是她替他收的尾。那时她身弱, 除却遭受毒害外,亦有幼子出生便辞世之痛。
    可那时若无湫儿出现, 她们母子早已死无葬身之地,湫儿本也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他合该做这燕京城里最无拘无束之人, 衣食无忧,一生富贵, 却因为她们母子,进了这危机重重的皇宫,他那时那么小,懵懵懂懂,就成了她的孩子,这叫她怎么割舍!
    在她心中,湫儿就是她亲生的孩子,这些年里,她对湫儿出身一事绝口不提,只当不知。若哪日溯儿无后而薨,她的湫儿合该继承皇位!
    “怪不得,你将蟠龙纹圈椅赐给了阿湫……”太后心中痛极,她眼眸微阖,落下一道泪来——她只当是他们兄弟情深,姬溯才将那把代表太子之位的蟠龙纹圈椅赐下,不想居然是因为他强要了姬未湫!
    她起身,她立在姬溯身前:“阿湫秉性良善,他敬你爱你,溯儿,你如今回头还来得及。”
    姬溯仰头看着太后,声音有些沙哑:“来不及。”
    “朕不会放手。”
    余音尚在殿中回荡,却有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取代了它们。姬溯偏过头去,冷玉似地皮肤上浮现出一只淡红的掌痕,边缘清晰可见,可见用力之大,太后的目光近乎狠厉:“你再说一次。”
    姬溯道:“我不会放手。”
    “啪——!”
    又是一记落在了姬溯脸上,宫中规矩,打人不打脸,姬溯生来便是太子,尊贵无比,便是先帝最疯癫的时候都不曾掌掴过姬溯,更何况如今他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君王?
    太后的护甲落在黑玉砖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姬溯的脸颊上渗出血来。
    太后注视着他,再度扬手,却被姬溯抓住了手腕,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这两记掌掴于他而言不过清风拂面:“母后,事不过三。”
    太后厉声道:“我终究是你的母后,是湫儿的母后!你这……你这样……强逼你的弟弟,姬未溯,你的心在哪里?!湫儿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对他!纵使……纵使……纵使你非他不可,你也该……”
    太后说到此处,泣不成声,她脚跟发软,站立不稳,倒下之时被姬溯扶住,她扶着姬溯的手臂,睁大眼睛看着他,希望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你也该忍耐……那是你弟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天下什么好颜色没有,你喜欢谁,把谁弄进宫来母后都不管!你怎么能对你弟弟……”
    “溯儿,你醒醒啊!这事儿一旦传出去,你让湫儿怎么活?!你既然喜爱他,怎么舍得叫他受此奇耻大辱!”
    姬溯扶着太后,眼眸低垂,他道:“即是要了他,自然该为他考虑周全,此事世人皆可瞒,母后却不能不知。”
    太后根本没有问姬溯姬未湫愿不愿意,谁会愿意?谁愿意和自己的兄长有私!退一万步,哪怕姬未湫愿意,若是姬溯无心,他们怎会如此!
    姬未湫年幼,尚未及弱冠,他怎能抵得住姬溯这个兄长蓄意诱骗!
    姬溯起身,将太后扶到了椅子上坐下,又取了帕子来,太后伏在扶手上哭泣,姬溯跪在了太后膝边,直到太后平静下来,方道:“此事错在儿臣,儿臣不悔。”
    “母后不必伤怀。”
    姬溯说罢,起身离去。
    太后没有叫他站住,没有用,她这个儿子一旦下定决心,谁都劝不回来,正如他当年下定决心弑父一般,无人可以拦他。
    当年如此,如今亦然。
    她只怕,她只怕……君王无情,哪日若他厌弃湫儿,湫儿……还有命活吗?
    ……
    庆喜公公见姬溯自慈安宫出来,忽地见姬溯脸颊微红,甚至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当即大惊,可再看姬溯眉眼含霜,冷漠如冰,却不敢吱声,宫人们早已跪伏于地,无人敢抬头。
    他心中知道,大概是圣上将与小殿下的事情告于太后知晓了。
    姬溯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去了偏殿处理脸上的伤口,“取冰。”
    庆喜公公本想劝,这寒冬腊月,还要用冰,万一将面上的皮肉冻得坏死……他正欲转身去取,却又听姬溯吩咐道:“取玉露膏。”
    庆喜公公松了一口气,打开偏殿门出去,却见云宫令立在门外,手中捧着的正是玉露膏。
    太后再激动,再有不忿,也会将此事与姬溯一道齐齐捂下去。
    故而面上的伤也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冰凉的膏体敷上面容,姬溯神情冰冷,却意外的有耐心,令庆喜公公连连敷了五六遍,直到确定脸上看不出痕迹后才离开了慈安宫。
    ***
    另一侧,姬未湫跟着周如晦在城墙上巡视,他眼力好,哪怕站在最高处,也能看得清城墙根的破损,见上面刀兵剑斧之痕赫然。而城门之外,是兵士们在清理尸骨。
    本来今日要去见突厥二王子铎夏的,但昨夜几股突厥散兵汇合,突然攻城,厮杀了小半夜才算是将人杀了个干净。
    姬未湫问道:“这些尸骨要如何处理?”
    周如晦道:“集中焚烧。”
    “啊?”姬未湫:“就这?”
    闻言,城墙上驻守的士兵纷纷看来,这话说的,挫骨扬灰还不够?这位从燕京来的文书看着俊美斯文,文质彬彬,没想到这般狠辣?
    周如晦对着姬未湫向来是很有耐心,闻言问道:“阿九想如何?”
    姬未湫斯文地笑了起来,特别含蓄腼腆:“二哥,我只是觉得城外白雪覆野,茫茫一片,委实有些太过素净了。”
    一众士兵:那不然呢?修个亭子?以后突厥人来了大家先在城外喝个茶再打?
    姬未湫探出头看了看那些横七竖八的身体,又像是害怕一样缩了回来。他道:“听说京观可好看了,尸体都有了,二哥,我们也不能浪费,不如就筑个京观吧。把脑袋割下来摞起来,剩下的还是搬去烧,顺手的事儿。”
    众人:“……”
    “……”周如晦:“……好。”
    周如晦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只有小股兵马,人头或许不够。”
    将军——!
    墨剑在心中高呼了一声,连忙道:“文书有所不知,若垒砌京观,这几日艳阳高照,尸身腐烂发臭,易起疫病,再者已近年关,或许突厥不会再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姬未湫听着也觉得有道理,认真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先将头颅割下来煮一煮,削皮去肉,只留下白骨,这样摆完了也好看,不易有野狗秃鹰来叼,坏了景致……几近年关,也算是添点喜气。”
    墨剑:“……”好有道理,他都快被说服了!
    众人:“……”突然觉得好解气怎么办!
    墨剑定了定心神,又道:“文书三思!此举有伤天和,若是传回燕京,定然要受御史……”
    他说到这里不说了,这位是谁?这位可是瑞王!默定的储君!哪个御史不长眼睛上书参一本储君失德?这要是真参了,那可不就是失德不失德的事儿了——筑的是突厥人头的京观,涨的是我军的士气,失什么德?伤什么天和?怕不是这位御史通敌叛国!
    哦对,御史之首吴帆吴大人随行,还在后头,再有两天就该到了。
    周如晦看姬未湫神采飞扬,颔首道:“就这么办。”
    一锤定音!
    很快命令就传达到了下面,煮人头这事儿倒是没人嫌弃,边关的士兵大多来自本地,早已恨突厥入骨,听闻要筑京观一个个抢着来干,百姓们也听说了,左右是白日,一个个都不带怕的,称要帮忙,自带柴火还有家里不要的锅就出来了。
    不过一日,城门外便多了一座不太高的京观,姬未湫拿帕子捂着口鼻去看了一眼,回头就说:“有些小……无妨,下回再有突厥来袭,杀了的一样堆上去。”
    他扬声道:“待来日,京观成山,且看突厥尔敢来犯。”
    众兵将只觉得热血沸腾,高呼道:“突厥尔敢再犯——!”
    “突厥尔敢再犯——!”
    “突厥尔敢再犯——!”
    周如晦:“……就这么办。”
    他突然觉得,或许姬未湫的才能并非是在朝政上,而是在边疆,若非亲王领兵实在是犯忌,他不如上书请姬未湫来边关为将算了,假以时日,在其王庭封狼居胥指日可待。
    姬未湫含蓄地笑了笑:“二哥,要不要让人也见识见识?”
    他等着没去见铎夏,就是在等着京观筑成,然后带铎夏来看一看。
    要是铎夏不识趣,那就把京观最上面的那颗头颅取下来,然后把铎夏的头颅放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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