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说朝廷查案子是有一套流程的, 贪腐案在这个时候公之于众,说明朝廷至少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盯住了涉案人员,如此才能把黑色利益链中的所有人都抓起来。
    这个贪腐案里倒了一批大臣, 身份最高的已经是二品了, 皇上没留任何情面。
    “哦……”耿金妹闻言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是家学里的女学生们的那些分析上达天听了,才叫蛀虫都被抓了起来, 顺利立下大功。没想到其实朝廷早就盯着这一块了。
    但这并没有降低家学在耿金妹心中的地位。
    耿金妹有些嫌弃地看着举人儿子,举人名头好似都不香了:“之前咱们在船上,那什么倒霉世子叫人扣留过往船只时, 你怎么就没意识到这里头可能存在贪腐呢?”
    陈实只觉得莫名其妙:“我若是当时就能看出不对,朝廷还需要查这么久吗?”
    耿金妹道:“那还是你不仔细。每年各地的税船都是什么时候进京的,分别会经过哪一段水路;税粮如何区分新粮、陈粮;当时行船时我们还避让过官船……你但凡关注过这些, 事情发生时, 心里就该升起警惕。哎,你当时竟没看出丝毫的不对。”
    陈实哭笑不得:“母亲, 你这真是难为我了。”
    耿金妹并非真的嫌弃儿子。
    她自然知道如果是个人都能瞧出里头的关窍, 贪腐案子何至于闹那么大。她心说, 我原本瞧着我儿子样样都好,但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我没见过更好的。侯府家学里的那些女孩们, 年岁都不如陈实, 但好似都比陈实有成算些,才是真正有本事。
    耿金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我们刚进侯府时, 太夫人说过侯府家学的那位先生十分厉害, 还说你若是写了文章,可以叫那位先生帮着批改一番。你写了吗?”家学里的女孩们那样不凡, 固然是她们天资聪颖,但她们的先生肯定同样功不可没。
    陈实闻言,脸上立马露出了向往敬佩的表情。
    耿金妹顿时就懂了,这肯定是已经被那位先生指点过了啊,心中大喜。
    耿金妹平日里其实并不怎么过问陈实的功课,作为母亲只要知道儿子一如既往地勤勉向学,这便足够了。陈实也习惯了不与母亲说具体的功课,日常只说自己拿了什么名次之类的。直到耿金妹此时问起,陈实才忍不住说:“我怀疑府里的先生……”
    耿金妹眼睛瞪大了,正想骂儿子小兔崽子,自己才几斤几两,就敢怀疑先生?
    却听陈实说:“……就是思玉先生。”
    这句话里的“先生”二字完全就是代表一种尊敬。陈实虽然此前从未见过思玉,但这些年反复读过思玉的文章,自认受了思玉很大的恩惠,所以不敢直呼思玉的名字。
    一定要加上尊称才可以!
    耿金妹不可置信地问:“思玉先生?”家里有陈实这样一个考生,她自然知道思玉有多了不起。考生中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想要考上秀才就必然要读透思玉的文章!
    陈实郑重地点点头。
    不仅是各地考生受过思玉的恩惠,许多底层百姓更是受过此人的恩惠。拿耿金妹和万家族人所在的青坡县来举例,这两年百姓的日子比着以前好过了些,要是全家人勤快一些,那么一个家庭一年至少能多赚七八两银子。或许对富贵人来说,七八两银子还不够他一顿饭钱,但对于真正的穷苦人来说,这已经是不敢想象的大丰收了。
    而之所以能多赚一些钱,是因为当地的县官走访全县,经过实地考察后,发现青坡县的气候很适合种植冬油菜!油菜籽可以榨油,而油可以自己吃,更可以卖钱!
    所谓的冬油菜就是秋种夏收,不会耽误传统作物春种秋收的劳作。
    县官自然不敢占用耕田,推广冬油菜时,先领着民众开荒。
    开荒自来都是件辛苦事,且新开出来的地都比较贫瘠。所以就有那种短视的,觉得县官事多。县官不想激起民愤,一开始只能先找了两个村庄进行试点。这两个村庄的主事者都是明白人,又能约束住其他人。其中一个村子就是万家族人所在的村。
    经过两年的努力,见到成效之后,县官终于在今年开始全县推广冬油菜。
    青坡县的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而这份变化首先要归功于县官,是他认认真真当官、兢兢业业做事,给百姓找了一条此前从未有人想到过的出路,让他们有了额外的收入。其次就要归功于思玉。青坡县的县令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并不喜欢浮夸的文风。他几次邀当地文人聚会时都提到过思玉的文章,劝导年轻文人一定要对着思玉的文章多读多看多思多想,因为这些经典的文章里藏着实实在在的治理地方的办法。
    此时还能算是开国初期,正是国运昌隆的时候。
    凭着此时的选官政策,官员们大体上都是有魄力、愿意干实事的。
    放眼全国,有多少地方官或是出于心中的信念或是为了政绩考虑,研读过思玉那字字珠玑的扶贫指导手册?他们中又有多少成功找到了适用于当地的扶贫致富路?
    整个过程中,又有多少百姓受惠?
    而思玉十分低调,这些年除了以“思玉”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再不见有其他的行动。耿金妹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这样一位大才竟然和她同住安信侯府!
    耿金妹喃喃地说:“不会就是太夫人吧?难不成思玉是她的字号?”
    陈实道:“肯定不是!我虽也敬佩太夫人,但她与思玉先生定不是同一个人。”
    母子俩都是一样的激动。
    又过了一些日子,陈实和思玉的交集只限于陈实写文章、思玉帮着批改,都是纸面上的往来,故而陈实虽然对着思玉的崇敬与日俱增,但对于思玉本人的了解却不多,依旧不知道她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反倒是耿金花因为时不时地去家学那边走动,助教万喜乐干脆给她安排了一套桌椅,所以耿金花逐渐察觉到了什么。
    倘若思玉的身份是个秘密,耿金花唯恐这里头牵扯了某些很重要的事,都没敢和相依为命的儿子讲,只藏在自己心里、慢慢消化。实话实话,这么憋着太辛苦了。
    见耿金妹连着几日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万商用玩笑的语气问是怎么回事。
    当着太夫人的面,周遭没有其他人,耿金妹就实话实说了:“我才知道外面名声那么大的思玉先生就是家学里的思玉老师。朝廷中早有女官,老师为何不去当官?”
    不仅没有当官,甚至还有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惹得外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万商心说,思玉没出仕一方面是性格不适合混官场,她为人太正直,见不得一点蝇营狗苟的事,真去了官场,万商都担心她的心理问题会再次爆发。另一方面自然是时机不成熟。朝廷现有的这些女官还都是凭技术入仕的,跟着科举入仕是两码事。
    万商解释道:“想来你也知道,思玉的文章都是好文章。她在报纸上刊登文章时用的就是思玉这个名字,没做任何掩饰。她只是没有借着这些文章宣扬自己而已。”
    先说明,思玉从头到尾都是坦坦荡荡的,并没有隐姓埋名、误导世人。
    若有人想错了她的身份,也只是那些人自己想错了而已。
    万商又说:“她更希望大家能专注于文章本身。”
    耿金妹道:“这样也不错,外人不知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就不会因性别和年纪生出偏见。而一旦有了偏见,再想客观评价思玉老师的文章,几乎是不可能的。”
    思玉的文章都是务实的,可以说就是一份地方官的指导手册。那就不如先让地方官跟着手册实践起来。若不然要是先争论些有的没的,许多人出于偏见直接把思玉的文章束之高阁,叫这样务实的文章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百姓的损失就大了啊!
    万商点点头:“我们就是这个意思。”
    耿金妹却又忍不住说:“我们青坡县从今年开始要全县开荒种油菜,待到全县百姓得了利、县令也因此有了功绩而升官,那时再叫思玉老师站到人前来,便是有人瞧不起她是女人,当着我们青坡县百姓的面,他敢说一句不好,我们非打死他不可!”
    这还只是一个青坡县。
    如果像青坡县这样的县多几个,那为思玉冲锋陷阵的人就更多了。到那时,思玉是女子又如何?已经证明了她提供的那些路是正确的,青坡县的百姓不可能把油菜拔了。如果有人来拔油菜,百姓只会把那个人打死。后来者只能继续维护这些油菜。
    所以油菜成熟日,便是时机成熟时。
    等到时机成熟,前有女子能凭功绩入功臣阁,又有女子写文章百篇能治民保民富民,再在朝中推动女子科举,阻力就会小很多。哪怕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女子科举绝不可能像男子科举那样普及,但只要有了一个“一”,就会有“二”,然后有“三”。
    更不要说万商手里还捏着“海洋贸易”这一张牌没打出去。
    耿金妹哪怕不知道万商的最终目的,经过这番谈话,也知晓了其中的利害。侯府明明可以瞒着她的,不叫她靠近家学,不让她接触老师,她就猜不到思玉的身份。
    那为何侯府没有瞒着她?
    是信任她耿金妹的人品,觉得她在事成之前不会泄密吗?
    “大约是因为你合了我们思玉老师的眼缘吧。”万商轻笑起来。
    耿金妹诧异地指了指自己:“我?”她不是什么天生的聪明人,虽然幼时学了几个字,但她瞧着自己大半辈子庸碌无为,说是耕读出身,其实和寻常村妇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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