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静寂无声, 赵子恒默默向后退了几步,准备见势不妙就先逃一步, 省得再被打一次。
    舒长风深知周王脾性,他在军中赏罚分明,若有违反军令者得同袍求情,惩罚加倍, 且求情者也落不了好。
    他暗暗为柏少帮主捏了一把汗,心想:殿下哪里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人?
    然而柏十七的脸皮厚度简直平生仅见,她敢于顶着赵无咎的冷脸抱着他的胳膊不放, 不住灌迷魂汤:“堂兄你大人大量, 跟我一个小人有什么可计较的?都怪我胡说八道惹堂兄生气,堂兄哪用得着我倾囊相授?我也太小看堂兄的魅力了,肯定有不少小娘子哭着喊着想要投入堂兄的怀抱……”
    赵无咎坐在轮椅上,低头就能看到她满含着笑意的眸子黑白分明, 藏着十七八条小心思, 仿佛眼珠子一转就会有小心思飞出来,他一张冷脸差点快板不住了。
    “不如先回去,见过柏帮主再说?”
    任柏十七说的天花乱坠,赵无咎一招制敌。
    他推动轮椅,作势要回去的模样,柏十七顿时慌了, 死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堂兄!堂兄!不过是在临江院偶遇, 惊动我爹做什么?他老人家近来觉浅, 说不定早早歇息了, 还是不要了吧?”
    赵无咎推动轮椅都到了包间门口,柏十七被他一路拖到门口,对他的固执简直无可奈何,索性破罐子破摔,质问道:“同样是来临江院听歌,堂兄来得,我跟子恒怎么就来不得了了?堂兄到底哪里瞧我不顺眼,非要告诉我爹?”
    赵子恒缩在门内,只差向她献上自己的膝盖了——英雄,在下佩服!
    他敢在家里撒泼耍赖的逃避惩罚,被堂兄揍了却只能默默咽下男儿泪。
    舒长风:……明明主子是追着你俩过来的!
    赵无咎却被她质问的一时无言,苦恼的盯着眼前这个强言善辩的小家伙,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儿,也不知道柏帮主头疼不疼,反正他现在一脑门子官司。
    他皱着眉头:“你觉得……我是瞧你不顺眼?”
    柏十七就这点好处,眉眼高低一望便知,感知到他的态度有所松动,告状的心思似乎不那么强烈了,立刻顺杆子爬:“哪儿能呢?堂兄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还特别善于自我检讨:“堂兄那是心存仁厚,想着让我跟子恒上进,所以才不愿意我等来此烟花之地。”她瞬间就出卖了好兄弟:“可是堂兄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种在漕河上讨饭吃的,朝不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可子恒不同啊——“
    赵子恒一听这甩锅的口吻就慌了:“哪……哪有不同啊?”
    柏十七抱着赵无咎的胳膊不松手,声音低落之极:“见过堂兄之后,我就知道子恒出自诗书之家,家中定然也是人才倍出,不然也不会有堂兄这样威严的人物。”她痛斥好兄弟的荒唐:“子恒你怎么能……怎么能堕落至此呢?不好生在家读书上进,求取功名,却跑来跟我这样的粗人瞎混?”
    赵子恒:“……”这嫁祸的方式……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十七你……”
    柏十七朝他眨眨眼睛,大包大揽向赵无咎保证:“堂兄放心!我以后跟子恒在一起,一定对他严加约束,不再带他到此等烟花之地荒废时间!”
    赵无咎虽知她为了她逃脱柏帮主的一顿责罚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还用自贬的方式,可还是被她话里的自我认知惊住了。
    但凭心而论,漕河上混饭吃的汉子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往前冲?
    这是个危险系数极高的职业,而帮主及少帮主看似过的风光无限,帮派斗殴一个弹压不住危及自身,性命家小便全都交待在了大运河里。
    他沉默起来,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无咎出身再高,却也戍边十年,见识过无数寻常百姓的悲欢离合,也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并非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而是苦熬苦挣在这世上活命罢了。
    “……那你也不能整日流连于此,就算是身处荆棘,自身也得好学上进。”这句话竟是格外的苍白无力。
    世人都尊敬读书人,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闻名天下知。
    然则并非所有的人都走读书科举之道,譬如女儿身的柏十七就没法走这条路,而身有爵位的赵子恒也大可不必走此辛苦道路,赵无咎总算明白这俩人为何一拍即合了。
    柏十七诚恳的望住了赵无咎:“堂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读书入仕光宗耀祖这条路我是走不成啦,这辈子也就这样儿了,在漕河上混口饭吃,闲来听听曲子,也就人生这一点点乐趣了,堂兄……不会连这点小乐趣都觉得不可饶恕吧?”
    赵无咎的原则跟怜悯心互相搏斗,一时觉得女子不应出现在临江院,一时心里又觉得柏十七可怜,看似神彩飞扬的她其实也是身负桎梏,生生把素来果断的周王殿下给难住了,轮椅停在包间门口沉吟不决。
    柏十七见风驶舵,立时便又将轮椅推了回去,一扫沉郁之色,向他热烈推荐:“好教堂兄知道,临江院除了有小仙姑娘歌喉曼妙,做的宴席小菜也是出了名的好,还有姚娘亲手酿的各色花酿果酒,既然来了不可不尝!”
    赵无咎冷着一张脸任其作为,赵子恒惴惴不安,也不知堂兄是被柏十七说服了还是在酝酿着下一波风暴,反正他后背心还是湿的。
    柏十七也不叫小丫环来侍候,猜出来赵无咎不太喜欢,肚里暗骂他是个老古板,但表面上却直夸他洁身自好,只叫了酒菜及一个弹琴的姑娘,虽比不上小仙姑娘的水平,调节气氛却也使得。
    楼下的热闹时不时传入耳中,两人略微侧身便能看到,柏十七便指着楼下竞拍的豪客向赵无咎介绍场中诸人,十有八九她都认识,偶尔有不认识的便猜测:“观其举止穿戴,当是个外地客商。”
    赵无咎终于开了尊口:“十七,这么看来,临江仙来客你大都认识?真没看出来你可是交游满天下啊。”
    赵子恒被柏十七背后插了一刀,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当下不遗余力也向好兄弟挥刀:“堂兄你可别小瞧了十七,这其中一半人说不定都跟她喝过酒呢。”
    柏十七忙为自己开脱:“堂兄别听子恒瞎说,我这不是……家里有船,来往搭乘的客人不少,但凡做生意的都要托运河的便利运货,都是正当的生意往来。”心里觉得这话倒好像后世某些常年流连于各种娱乐场所的应酬男不回家的托词,颇觉可乐,顶着赵无咎清正严明的目光只能忍笑。
    赵无咎眸在两人身上各扫了一眼,赵子恒有些犯怂,不由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柏十七却道:“我们做漕运的,总不能不吃饭吧?”
    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完了,赵无咎明知她的身份做此事不妥当,竟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诸如“为你好”之类的空话从来也不能解决一个个乃至一群人的温饱问题。
    一时酒菜齐备,楼下的热闹终于止歇,江小仙姑娘挑了一名外地三十四岁的豪客相携而去,赵子恒羡慕的看着那名身形魁梧的汉子点评了一句:“真是鲜花茶在了牛粪上,那人除了有钱,哪里懂什么琴曲?”
    柏十七悠悠道:“就算是牛粪,那也是一块金光闪闪的牛粪!”
    赵无咎莞尔。
    赵子恒哑然。
    惟独舒长风笑出声来,忙忙转身出去了。
    那位豪客不但出手大方,且全身无不透露着有钱人的气息,从发冠到手上的戒子腰间挂着的各色物事,只差在脑门上贴几个嚣张大字:大爷不差钱!
    姚娘今日赚的盆满钵满,天大的劳累也消失无踪,见到房里端来的各奇珍异宝,忙吩咐丫头子:“小仙房里的酒菜果子挑最好的送上去,你们都打起精神侍候着,可别出了岔子,不然仔细你们身上的皮子。”
    小丫头忙忙应了去侍候,过得片刻又匆匆而来:“姚娘,不好了——”
    姚娘才卸了钗环,散了头发揽镜自照,为眼角的细纹而伤感,听到这话只觉得晦气:“什么事儿不好了?”
    小丫头道:“有三位大爷来了,其中一位是柏帮主……”
    姚娘斥道:“我还当什么事儿?柏帮主虽然不喜欢十七郎纳妾,可也不禁他来咱们院里玩啊,大惊小怪的,出去吧。”等到小丫头子到了门口,忙喊住了她:“回来!悄悄儿去告诉十七郎一声,让他长点心眼,别触了他爹的霉头,小心挨了打。大庭广众之下,怪丢人的!”
    小丫头子应了一声,忙忙奔去赵无咎所在的包间,才发现里面酒菜动了一半,人却已经不见了,她暗想:还好走了,也不至于撞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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