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鹤年正与新结识的人喝酒时,一位年轻公子带着数位同伴走了进来,这名公子的容貌不过中上而已,衣服也不算太过华贵,然而举止从容,气度雍容,与旁人迥乎不同,他身边那些同伴,有的英气勃勃,有的俊美倜傥,此刻却仿佛只是随从而已。
    之前的程清英一眼瞥见对方,神色微敛,在几位同伴的遮掩下,转身走上了二楼。
    年轻公子的到来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此刻已经有人让座,那位公子却道:“不急入席,得先谢过请客的主人。”他一眼看到许鹤年,向他微微点了下头,很是矜持地道了句,“叨扰。”
    许鹤年心中微动,却并不过去,只是遥遥拱手回礼,笑道:“兄台自便,此地人多,在下就不招呼了。”
    那位年轻公子笑笑,也没去通报姓名,自顾自赏玩其他人写的诗词,偶尔饮一杯酒,随口点评几句,许鹤年只听身边人喊他“二公子”或者“陈公子”。
    许鹤年将视线从那位年轻公子身上移开。
    他没去问对方的身份,不过许鹤年相信,早则今天,迟则数日之后,一定会有人主动将消息送到自己面前。
    自从进京以来,许鹤年除了顺路查一查家中买卖的账目、为母亲跟兄弟姊妹们挑选礼物,剩下的就是宴饮游玩,他性格开朗,出手豪阔,很快就认得了不少酒肉朋友,那些人舍不得这么个有钱又豪爽的少掌柜,苦苦挽留许鹤年,让后者预定好的启程日期因此一拖再拖。
    许鹤年也确实值得旁人挽留,他出身大富之家,很有些斗鸡走狗的本事,甚至能让鸡犬配合起来表演,而且鸡犬的行动间甚至可见阵法之形。
    某位新与许鹤年结识的世家子不由感叹:“足下不愧是不二斋许氏的人,连游戏也玩得比咱们精致。”
    许鹤年却摇头:“家母从不肯纵着孩子们胡乱玩耍,只是我们几个年轻些的姊妹弟兄们闲时不爱读书习武,反而凑在一块变着法地去淘气,大家集思广益,才折腾出了这些玩意。”
    不少人眼馋许鹤年的斗鸡与走犬,很想花钱买下,最后甚至叫到五千两银子的高价,就在众人感叹着许鹤年的生意天赋时,这位少掌柜有大手一挥,很干脆的将鸡犬送给某位刚认识不久友人。
    不二斋中自有巡养动物的熟手,斗鸡跟走犬的成本其实并不高昂,却让他获得了一个赠人五千两礼物的名头。旁人更因此大肆夸奖许公子的慷慨,并为听到故事心动,产生了买点同款商品来看看的念头,直接拉动了不二斋的动物销量。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本来很多人都觉得觉得许鹤年进京,除了查账游玩外,肯定有着打探京中消息的目的,
    现在则是认为,许鹤年进京多半也负担了帮着本地商行做大做强的任务——毕竟自他出现以来,周边不二斋的营业额就直线上升。
    许鹤年非常勤快地外出游玩,数日后,在一次以踏青为主题的饮宴中,他又与那位陈二公子碰面。
    数次相见中,许鹤年都没有表现出主动结交的意愿,那位陈二公子反而像是起了点兴趣似的,走来与许鹤年说起了话。
    一个好奇,一个爽快,两人很快聊到了一起,他们不谈朝野之事,只说各地风土人情。
    许鹤年没有去陆月楼身边时,曾随商队走过许多地方,也听各地掌柜说过许多故事。
    陈二公子对那些故事很感兴趣,两人一直聊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告别。
    一位世家子走过来,笑:“许兄讨人喜欢,连二公子也高看你一眼。”
    许鹤年发现跟自己说话的人乃是一位侍郎的公子,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怎么连你也直接喊他二公子……”
    那位世家子微笑不语。
    许鹤年沉吟片刻,随后“啊”了一声,面露了然之色,拱了拱手:“多谢兄台提醒,许某明白了。”
    当今天子宫中曾有一位陈贵人,他很喜欢陈贵人,可惜这位贵人寿岁上有所不足,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并在去世后被追封了皇后。
    被追封的陈皇后生前只育有一子,那位皇子正好在家中排行第二,不过因为老大早逝的缘故,算是天子年龄最大的孩子。
    二皇子跟其他年长些的姊妹弟兄们一样,都与孙侞近走得比较近。
    据说二皇子是个十分恬淡无为的人,个人资质只算中上,更可惜的事母亲已经不在,平时并不像王贵人跟郑贵人的孩子那样跟皇帝亲近。
    虽说谁也不觉得殷二殿下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但他到底是皇帝亲子,能够与他结识,对于商业世家而言,也不是坏事。
    许鹤年:“我得回去打探打探,看看这位二公子喜欢什么,若他也能喜欢不二斋的东西……”
    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完,不过众人都很明白,许鹤年看中的绝对是殷二的带货能力。
    民间一向喜欢追捧贵人们的吃穿用度,擅长赚钱的许大掌柜就很注意收集各类御膳方子,哪怕做出来的菜肴味道平平,也能卖出好价格。
    方才的世家子哈哈一笑,道:“那就祝你财源广进。”
    许鹤年也跟着笑。
    他结交殷二,卖货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受朝轻岫之命,打入本地社交圈子内部,为对方前来定康做好准备工作。
    第279章
    在离开江南前, 许鹤年曾经跟朝轻岫徐非曲等人讨论过殷家几位殿下的性格。
    眼下宫廷内的情况泾渭分明,主要是以王、郑两位贵人以及她们的孩子为主。其中王贵人在皇帝登基前就随侍在侧,是后宫内资历最深之人,她亲生的孩子只有殷三、殷五两位, 但殷二、殷四、殷六、殷七平常也都很受王贵人照顾, 对她来说, 也算半个亲生儿女。
    至于郑贵人,则有十四、十六、十九三个孩子, 最大的刚刚十五岁, 眼看就要成熟懂事起来, 进入储君之位的竞争当中。
    郑贵人举止低调,加上王贵人在前,多年来, 竟没人发现, 她同样变成了未来太后的有力人选。
    其他零散的皇家子女要么老老实实过日子,要么在郑王两人中找一方依附。当然还有殷二这样, 看似依附王贵人, 实则存在感十分微弱,整体充满了挂件色彩的凑数份子。
    许鹤年还在江南的时候,曾经就殷二是否关于真的恬淡无为产生了一点分歧, 其中朝轻岫的态度是, 即使殷二不是一个恬淡无为的人, 作为一名缺乏家族势力支持自身能力也不出众的皇子,考虑到抢皇位之事的风险过高,成功率又太低, 换做她,说不定能表现得比殷二还恬淡无为。
    许鹤年觉得“说不定”三字就很有神韵, 含蓄地表达了朝轻岫在此类境况下的另一种选择。
    他放下酒杯,眼角的余光扫过殷二乘车远去的背影,觉得是时候按照朝轻岫的计划透露点风声出去,引动旁人对寿州的怀疑。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的朝轻岫,也正在盯着书房内的棋盘。
    朝轻岫下棋时,唇边带着柔和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非常美好的事物,她看了桌上的残局许久,末了轻轻放下了一子。
    徐非曲从棋盘旁路过,偶尔瞥了一眼,霎时间心跳微微加快了一瞬。
    黑白厮杀,风云变幻,天下的局势,又不知在被多少只手掌暗中搅弄。
    *
    定康城似乎永远都是繁华而热闹的。
    如果一个人只去过永宁府,大约会觉得天下最繁荣的地方莫过于那座陪都。然而与定康相比,永宁便瞬间黯淡了下去,这里街上的行人甚至有一种别处很难具备的矜贵之色,好似住得离皇宫近一些,就能沾染上大夏皇族的气息。
    站在旁观的角度上,定康的繁华与热闹当然令人感到愉快,但作为需要从每天发生的各类大小事件中提取有效情报并琢磨出合适的利用方法的人,丞相府的幕僚们则为此深觉头疼。
    唐如化按着自己因为疲惫而隐隐发痛的太阳穴,正在考虑要不要用蝎子毒泡茶喝,说不定能起到以毒攻毒的良好疗效。
    最近一段时间,丞相府中得到的情报数量呈现出明显的增长趋势,其中许多都有许鹤年的名字。
    虽然许鹤年出现的频率很高,但无论是酿出了特别难喝的葡萄酒,还是一掷千金用东海那的珍珠煮茶——据说这道茶汤方子名叫“珍珠奶茶”,是许鹤年以前从某位江湖异人手中得到的——都并不值得过分警惕,唯一让人稍微在意的,是这位少掌柜又双叒叒提升了不二斋某些商品的销量。
    虽然许鹤年的敛财能力令人羡慕,不过他赚钱之余,也从没忘记各处打点,往各个势力中分送礼物,再加上许大掌柜声名在外,连华家都不去在意不二斋抢生意的事情,其他人更加不想为难这位少掌柜。
    丞相府书房中,一位幕僚道:“虽然不二斋京中有买卖,许无殆却并不往这里派儿女,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许家的孩子来此游玩查账。只是许十一郎更出风头些,玩心又重,不似他家年长些的那几位一样稳重,才总被咱们注意到。”
    另一位幕僚笑道:“我倒不这么想。”
    之前那人好奇道:“不知有何高见?”
    幕僚:“他哪里是玩心重!派去的人听其口风,似乎是因为在江南没做出成就,干脆努力拉动一下定康一带的营业额,免得亏得太惨,让大掌柜责罚。”
    众人闻言,再联想到许鹤年近来的许多行动,一时间都觉有理。
    还有人道:“其实近来有咱们的探子注意到了一些事情,这位许家的十一郎虽说对谁都不失礼,却不肯与郑贵人那边的人走得太近,之前程家大小姐想回请他,派人送了几次帖子,都被婉拒。”
    唐如化皱眉:“这又是为何?”
    从许鹤年的表现看,那已经不是不肯走得太近,而是在刻意疏远。
    唐如化敲了下桌子,叮嘱:“此事看着有些奇怪,记得让手下人多多留心”。
    其余幕僚赶紧应声称是。
    许鹤年的履历是公开的,此人曾为陆月楼卖命,陆月楼死后便收拾行装准备回家,而众所周知,陆月楼是韦念安的结义弟弟,算是郑贵人的党羽。
    丞相府的幕僚们开始是怀疑陆月楼待许鹤年不好,导致许鹤年与韦念安之间的关系也格外疏远,进而牵连到了郑贵人——这个猜测刚出现的时候,就得到了许多幕僚的质疑,毕竟很多人都觉得,许家的少掌柜们应该更会表现得更加审时度势一些。别说因为与陆月楼之间的旧怨牵连郑贵人,以许鹤年的性格,就算陆月楼当真对他不好,恐怕都未必会因此而对韦念安不满。
    后来有人查得许鹤年曾去郊外寺庙为陆月楼做过法事,类似的猜测便更少了。
    从许鹤年做法事时的情形看,他多少念着点故主。
    可他既然心念故主,又为何疏远郑贵人?
    此类情报递到唐如化手上时,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伍识道传来的消息。
    陆月楼的案子就是伍识道处理得,对方结案结得很有丞相府的风格,一看就知是在找理由敷衍。
    唐如化深知伍识道是个官场老油条,曾怀疑过对方是有意糊弄上司,才暗中传信来定康,表示最近永宁府情况不对,必须低调行事,免得打草惊蛇,无法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然而唐如化现在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改变,越是像伍识道这样这样油滑的人,对当前情势往往有着越为敏锐的感知能力。
    唐如化知道陆月楼是被韦念安所杀,再联想近来收到的情报,心中忍不住浮现出一个猜测——韦念安杀害陆月楼的理由让许鹤年觉得不满,所以他才会刻意疏远郑贵人一党。
    一念至此,唐如化忽然心跳如鼓,立刻调了案卷来看。
    宰相门房七品官,虽然唐如化身上没有六扇门的职衔,可他为孙侞近办事,任何时候,只要想看卷宗,自然有亲近丞相的捕头将东西送来。
    唐如化将卷宗逐字逐句看过,目光停在一个词语上头,他轻声念出:“墩山……”
    他立刻想到一件事——王家老宅,不是就在墩山当中吗?
    陆月楼早不去世晚不去世,偏偏在去过墩山之后就撒手人寰,实在显得情况诡异。
    唐如化相信,如陆月楼那样深谋远虑擅长自保的人,绝不会因意外身故,也不可能是被别人害死,否则通判府必然会为其报仇,所以他的死必是韦念安刻意为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自唐如化的心中升起——莫非陆月楼当真在墩山有所发现,韦念安除掉他,其实是为了灭口。
    唐如化豁然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中来回踱步,不多时,额头上就生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并非他多思多虑,实在是越想越觉得此事很有可能。
    毕竟若非是韦念安为了灭口,陆月楼根本没有必死的理由。
    仔细想想,就算陆月楼近年来势力有所膨胀,已经让韦念安心生忌惮,然而真想除掉自己手下,韦念安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地干掉,这样做,岂不明着告诉那些忠于陆月楼的人,事后应该找韦念安报仇。
    作为一个对各方人物都有充分了解的幕僚,唐如化想,按照那位通判的性格,肯定会先软刀子割肉,一点点削除陆月楼的羽翼,最后再视情况选择要不要送人上死路。
    击杀得这样仓促,倒像是出现了某种意外,逼得韦念安不得不出此下策。
    若非陆月楼拿到了墩山内的宝物,又想私自昧下,韦念安有什么理由现在就干掉他?
    唐如化又觉紧张,又觉得激动,既然生出疑心,自然得想法子验证自己的想法,他停下脚步,对手下一字字郑重叮嘱:“近来多多注意那位许家十一郎的动向……”
    手下虽然不解,还是躬身称是。
    或许是因为许鹤年身上不二斋少掌柜还有陆月楼下属的痕迹太重,唐如化在思考陆月楼的死因时,全程都没考虑过江南还有一个叫做问悲门的势力。
    当然他也的确不容易联想到问悲门,毕竟朝轻岫行事低调,从未在陆月楼的案卷上留下过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
    *
    对丞相府的暗探来说,打探许鹤年的想法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作为一个经常出门玩,也乐意请客的人,许鹤年身边总围绕着许多新朋友,那些朋友有些来自官宦之家,有些则是富商的儿女,甚至还有瓦肆中说书弹唱的优伶或者某个恰巧在街道上与他多说了几句话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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