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椒风殿,却又不进来,只是在不远处等候。
    看来美人要找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了。
    萧无谏在身后铺着红锦桌帏的条案前批阅奏疏。
    孟绪转过头看了他好几次。
    萧无谏长叹了一口气:“柳柳再这样看朕,朕便看不进折子了。”
    “既然看不进折子了,那陛下不如先替妾想想,是该大度一些,还是该小性一些更好呢?”
    帝王这时候却聪明得有些讨厌,甚至不给她继续纠结,要不要告诉他有人在外面等他的机会。
    他嘴角一勾起:“是善善来了?”
    孟绪存心气人,把玩着一束没有挽高的青发,酸溜溜地说:“是陛下料事如神,还是秋风把陛下想见的人吹来了?”
    萧无谏有些受用这莫名的醋劲:“朕腿脚尚便,何须借秋风。”
    不过帝王并未让人传见善婕妤。孟绪也有些想不明白,难道他迟迟没有动作,是不打算彻查善婕妤和沈氏之间的官司?
    善善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从前她才是殿里伴驾的那个,只有别人在殿外等着的份。
    身边的宫人一手扶着她,一手打了伞,亦是怏怏不平:“若不是主子同陛下呕了这么久的气,把陛下拱手相让,能有旁人什么事。主子好歹先回辇轿上吧,怕还有的等呢,这样站着多熬人啊。”
    天净秋高,九月的日头还有些余威。
    “再等一等。”善善知道她说的旁人是谁,两睫如幽丛一样掩住了眸子:“他又不是物件,何来的相让?能让他这么着迷的女子,一定有她的独到之处。”
    只有她站在外头,才能让他只需要俯瞰一眼,就知道她在等他。
    她不信他的心会这样狠。
    善善抬起腕子,盯着长袖覆盖下的手腕微微发呆。
    昨晚她和帝王在栖凤阁前说完话后,他便示意她不要多说,先行回去,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人躲在暗处偷听。
    而后来和他一起回来的人正是孟氏,阿娜公主又是和孟氏一起出去的,看来昨夜看见了她的疤痕的人还不止一个。
    宫人扶着她的手紧了紧,压低声音道:“主子实在不该这样不给自己留退路的……陛下若不为您做主该如何是好?”
    善善没有应答,突然面上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宫人抬眼,只见远处的宫道上,一个小太监领着太医江巽过来了。
    对于瑶境殿的众人来说,江太医自不陌生。
    给各个主子请平安脉之事本就是按照宫室的进行划分,落到了不同的太医头上,一般的小病小症便也都由该名太医负责,如此定下专门的太医负责,也好教他们熟悉主子们的身体状况,清楚主子的脉案。
    而蓬山宫之内,不论是月下阁还是瑶境殿,一直都是由江太医负责的。
    “听说意婕妤昨儿不舒服,已请了一回太医了,怎么今日又请了?”宫人皱着眉狐疑道。
    善善攥着裙边的手突然一阵发凉。
    将要踏进乘鸾宫的时候,江太医也朝旁边瞥了一眼,显然是注意了停在树下的仪仗,却又很快低下头,视若无睹地进了宫门,脚下没有耽搁。
    可出他意料的是,就在将他迎进门的同时,椒风殿的宫人碎步匆匆,竟向着善婕妤去了。
    宫人道:“陛下有请,还请婕妤入殿稍候。”
    候谁呢……椒风殿的正殿中,善婕妤和江太医隔着两丈分立,中间隔着足能站下十数人的距离,似乎有意划清界限,谁也没坐下。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沈氏。
    沈妙嫦都糊涂了,沈家人近日在朝堂上被裴家打压的厉害,她只一心韬光养晦,可什么都没做,却处处惹一身骚,才被陈妃传讯完,帝王身边的人又找上了门。
    她知道不会是好事,原本听说是传她去椒风殿,还以为是莫名其妙被尺素那丫头栽赃到了身上的翟服一事,现在看来又不像。
    孟绪也是这时才知道,帝王从未打算置之不理,他早已偷偷下了令,将这些人齐聚一堂,就是要在她这椒风殿升堂。
    萧无谏扣住了想要起身的孟绪,没放她出去待客。
    反而让她在身边坐稳:“日又枯之毒极为奇诡,倘或碰到人肤,即会烂进骨肉深处,纵使新生的皮肉亦会溃烂。昨晚善善说的不错,此毒恐怕宫中找不出第二份,可正因如此,沈氏也只有一份,正用在了给柳柳的胭脂上,早已教朕让人悉数毁去。”
    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孟绪反倒是对于前事先释怀的那个,已能心平气静地去推想:“莫非善婕妤手腕上的伤不是日又枯所致?”
    萧无谏摇头,从案卷中抽出了一张白描的图样给她看,上头所画的正是毒发时的情状。
    “朕看过,确是此毒无误。”
    孟绪低眼看了看这张图,突然一阵心虚,簌簌当日给她画的那妆容还是与此差之甚远了,还好他没看见。
    她重新想回这件事上——宫中没有第二份这毒药,可善婕妤受的伤又确实是这毒所致,此事却是陷入死循环了。
    那便只剩下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伤了善婕妤的,就是当初下给她的那一份药。
    忽而,孟绪握住人的手臂,声音有些轻微的激亢:“妾想到了。”
    其实宫里还有一个地方有这毒。
    当日的那盒红蓝花胭脂虽被尽数销毁,可事实上,胭脂却是缺了一角的。太医取样验毒时不是就挖走了一小角?
    所以帝王才传了江太医?
    萧无谏挟着人的腰身把她抱坐到身前,手搭在她腰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下,笑道:“柳柳这样聪明,朕奖励你好不好?”
    交望之中,他就像每个昏聩的君王讨好自己的宠妃爱姬,只期博之一笑那样道:“不如此事就柳柳来主审,想审出什么结果,便是什么结果,朕全不干涉。”
    全不干涉,因为谁也不无辜。
    看似昏聩,这却是一个帝王最无情又理智的决断。
    对旁人。
    第64章 考验
    善善几乎掩饰不住对沈贵人的恨意。
    这恨意没有一分一毫的作伪。甚至但凡在场之人,都能从她不时望去的目光中,感受到那股仇视。
    若说真是沈氏害得她体肤有损,带上了终身难褪的丑陋疤痕,倒也说的过去。
    孟绪在暗处观察了许久,才走入大殿中。
    帝王已先一步离开了,把隋安留给了孟绪,给她镇场子。
    隋安道:“陛下今日同闵大人约好要比箭术,椒风殿中一干人等、一应事宜,陛下都已交给意婕妤处理。”
    隋安这话等同帝王的口谕,自然没人敢当面反驳,若非如此,沈妙嫦连日来镇压的脾气恐怕都要在一个瞬间霍然爆燃起来了。
    孟氏凭什么?
    无权无位,不过是个婕妤而已,放在以前,婕妤见了她也是要点头哈腰行大礼的。
    什么叫所有人都交给她处理?
    孟绪倒是在主位上坐得坦然。她没有先点破今日要办的这桩官司,却先指了个宫人道:“去趟昭阳殿,向陈妃娘娘把承露阁的宫人尺素借来一用。”
    自从沈氏搬离了仙都殿,住的便是仙都殿旁的承露阁。说来这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日日只能看着自己从前的居所,追想当年的风光和辉煌。
    可……为什么要传尺素?
    所有人都糊涂了。
    尺素揭发沈氏损毁意婕妤翟衣的事今早宫里也有风声传开,可若是为着这件事,陈妃都已在着手处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意婕妤一声不吭把担子接过去吧?
    陛下若真是这个意思,高低也要先知会过陈妃才是。这点尊重,他还是会给陈妃的。
    可若不是这件事,又是什么事,竟会与尺素也有涉呢?
    实则早在看到江太医的时候,善善就有些发慌,她同帝王控告沈氏的时候,可没有提过与太医有关的半个字。
    但她没有自乱阵脚,兴许江太医被传召至此,不过是为了验看她手上的伤是否是日又枯所致?
    可现在,孟氏竟让人传尺素,这比帝王从昨夜到今日的久久不作为更让她忐忑。
    她是发现了什么?
    尺素来的很快,陈妃听说陛下有令,没有半点为难便放人了。
    昨晚过后,尺素就被留在了昭阳殿。毕竟她已然做出背主的行为,不管是真是假,一旦回了承露阁,怕都是小命难保。她作为重要的人证,不能出事。
    尺素来的时候脸色有些憔悴,唇色更是苍白,看起来在昭阳殿待的也并不安稳。
    陈妃不能仅凭一个宫人的证词就对宫嫔用刑,那么也就只能从她下手了。
    她没少吃苦头。
    可神色却很坚定,一跪下,不等孟绪开口审问便道:“婕妤的翟衣确实是沈贵人指使人剪毁的,奴婢绝无虚言,无论问多少次,用多少刑也是一样。”
    孟绪倒不以为怪,这件事尺素不会改口,自在情理之中。
    若尺素始终不承认是污蔑,陈妃纵使对人用刑也至少有个限度,可若一旦承认了诬告主子,不管是宫中的刑罚还是沈氏的怒火,都不是一个小小宫人所能承受的起的。
    此刻,孟绪端着一只素瓷的茶托,缥青的茶汤清莹见底,持盏不饮,闲闲半垂着眼道:“此事自有陈妃娘娘明断,今日我传你来,是为了另一桩事。你既肯以大义为重、向陈妃告发自家主子的阴恶行径,想必对沈氏旁的阴谋,也不会知情而不言?”
    尺素闻言,许久没有抬起脸来,长睫在脸上落下一片阴翳。
    她怎么忘了,沈贵人这些年做的恶事也实在不少,椒风殿被打杀的冤魂都有好几条了。只不过这些苦主大多早已没有了与她抗衡的能力而已。可若是有呢?
    尺素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扳倒旧主的绝佳机会……从她决心报复沈氏开始,就早已没有回头路能走,沈氏不倒,死的就是她了。
    “奴婢一定知无不言。”她把头磕得响亮。再抬起时,坚毅的神色之欲又闪过几珠泪光,“婕妤可以相信奴婢!当初奴婢被所谓的主仆情分蒙了心,一心只愿主子安顺如意,甚至枉顾黑白是非。没想到沈贵人却要将奴婢赏给康云做对食!奴婢才终于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自那时起,奴婢就决心痛改前非,再不会助纣为虐。对了,这件事是青杏亲耳听到的,她可为奴婢作证。”
    尺素故意抖出自己与主子的恩怨,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借此做文章,来质疑她的口供的真实性。
    她自己先把这仇怨坦明,虽然不能借此洗清构陷沈氏的嫌疑,却可以让大家先入为主以为这是她弃恶从善的契机。
    毕竟,这本来就是她与沈氏反目的原因所在,是天大的实话。谎言往往在真假搀半时候,才最不容易被戳穿。
    如若日后还有人拿这个说事,她也可以反问那人,她为何要主动说出此事呢?
    孟绪如何不懂这里头的蕴意,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以她对尺素的浅薄了解,这不算个最最聪明的女子,却能在这时候想到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看来是蛰伏许久,心里已计较过千百遍了。
    她似乎接受了这番说辞:“那好,我且问你,你可知沈贵人曾经给善婕妤也下过‘日又枯’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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