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析折和工部尚书侯可意慢吞吞的滞留在最后,因而错过了汤思退失神之下,跌跪于地的精彩一幕。
    但他二人故意拖延到后面,却也是因为有满腹的不解,需要沈该给他们解惑。
    “沈相公,你何以要拒绝汤相公的提议呢?”
    这两位尚书和沈该的关系显然不一般,向他问话也是直接了当。
    不过,方才沈该表了态,他们还是毫不迟疑地跟进了,尽管他们不理解。
    直到此时他们才私下向沈该询问理由,显然与沈该有着某种默契。
    “官家再有个把月就该回来了,有些事,两位尚书还是提前做些准备的好。”
    沈该说着,把桌上一本手札递给了他们。
    侯可意好奇地接过,翻开来一看,却是一份誊录下来的金人奸细的供词。
    析尚书也站在一旁,与他一同看着。
    二人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化名龚瑾泉的答不也在供词中详细说明了他们此番潜入大宋,是如何一步步扰乱大宋经济的。
    他们如何从户部弄到专用油墨样品,如何利用从燕京派来的工匠进行仿制。
    他们为了窃取最难仿制的铜雕版,前后做了哪些事情,通过什么人接触、收买的杨雷峯等人。
    他们在龙山市建假会子处,这种半官方的会子处,是要由工部负责承建的,不能是民间想盖就盖的。
    他们又是如何伪造户部行文,瞒过并利用工部为他们建造的等等。
    这里边的供词有真、有假。
    真的部分,是他们确实买通、利用了户部和工部的一些人,所以才能顺利完成这些操作。
    假的部分是,答不也刻意夸大了他们的渗透程度,诬攀了工部和户部的许多官员。
    如果朝廷真要按照这份供词进行追查的话,工部和户部将会像吏部一样,马上先垮一半。
    两位尚书的脸色变了,侯尚书颤抖着手指道:“沈相公,不可能涉及这么多的户部官员。”
    沈该淡淡地道:“杨沅是新金奸细一事,全无证据。”
    他点了点侯可意手中那份供词:“而这份供词上,至少有人证,也有一些事情可做佐证。”
    侯可意不再言语了。
    他现在明白沈该为何突然表态,站在了晋王一边。
    杨沅来政事堂究竟是干什么来的?
    如果,今日他们不是群起对汤思退发起了围剿,那么杨沅那个疯子,第一时间就会重演“和宁门故事”,从工部和户部抓人了吧?
    工部和户部要是再出事,垮的可不只是这三个部,而是整个六部都要垮了一半,其动荡的后果,想想都令人恐惧。
    谁愿意和杨沅那个不计后果的疯子来个同归于尽啊。
    析折此时也明白了沈该的苦衷,晋王有了这份供词,就有了拿捏户部和工部的把柄。
    而工部和户部是沈相公的基本盘。
    所以,在答应晋王一起围剿汤思退和大家撕个鱼死网破之间,沈相公只能保全他们,做出让步。
    “两位,还是和汤进之尽快划清界限吧。”
    沈该从侯尚书手中抽回手札,淡淡地道:“这件事的首尾,你们也要尽快处理好。”
    侯尚书和析尚书向沈该拱了拱手,无言而退。
    沈该淡淡一笑,心中不无快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汤思退是共进退的。
    两者都是保守一派,讲究的是遵从古制,治大国若烹小鲜。
    但是从个人利益上来说,同一阵营的这两位大佬之间,也隐隐存在着竞争关系。
    而且随着官家缩短宰相任期,分割宰相权利给参政,汤思退图谋宰相之位的步伐开始加快,两人之间的暗争也开始微妙地加剧。
    汤思退迁升太快,根基不稳,饶是如此,不仅吏部尚书是他的坚定盟友,一些六部官员与之也是越走越近,比如兵部侍郎张舒宁。
    对沈该来说,这都是很危险的讯号,很紧迫的危机。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并不是不能退。
    可是安排好一切,自己退,和被人赶下去,那是两码事。
    所以,在看到自己的基本盘有问题可供晋王利用时,他立场的转换才会如此圆润。
    ……
    随着晋王这次“偏殿议政”定下了调子,彻底调查关于杨沅的一切非议,已经明确站队的各部大员开始默契地与汤思退做切割,并且转而加入了对汤系势力的围剿。
    已经残破不堪的吏部,当然是大家攻讦的最主要目标。
    六部之中权柄最重的吏部一旦彻底垮台,谁都能从中撕一口血肉。
    湖州,方氏家族近来压力陡增。
    杨存中上一次钱塘观潮时,为了配合官家赵构“引蛇出洞”,主动请辞,离开了三司。
    赵构在湖州赐给他一座庄园,名曰“水月”。
    有庄园就有配套的庄田,不然你以为那只是一幢偶尔一住的别墅么?
    那是杨存中致仕之后,颐养天年的所在,是要给予收入来源的。
    而大批的庄田中,就包括了方氏族群聚居的村落。
    太多的方家人要倚靠杨家的庄田来生活了。
    他们不仅租种了很多杨家的庄田,还有不少方家人在杨氏庄田里担任管事、村正等等。
    但是现在,方氏乃至方氏的姻亲,开始受到排挤、打压。
    如果只是一个人两个人受到这样的待遇,那还可能只是这一两人做了什么令杨家不高兴的事情。
    但是波及面如此之广,那就一定有特殊原因了。
    于是,很快的,在杨家庄田里做庄主、村正、管事的一群人,就从各自的渠道,得到了一个共同的消息。
    “杨枢相很器重杨沅这个后辈。”
    ……
    “拈花小筑”被查了。
    奉命调查的大理寺官员请了宫里经验最丰富的女官,对“拈花小筑”诸女进行检查。
    如今有些胡女分赴地方了,在京的和就近拘回审查的,一共十九人。
    结果令他们大为震惊,那一个个娇艳欲滴、明媚可人的胡姬蕃女,竟然还是处子。
    好不容易查到一个名叫艾曼纽贝儿的已然不是处子之身,他们如获至宝。
    结果仔细一查,人家是杨沅的侍妾,而且大半年以前就已经过了户籍。
    大失所望的大理寺官员刚刚回去,“拈花小筑”里十八胡女便追到了大理寺。
    她们人手一条白绫,哭诉清白受辱,要吊死在大理寺门前以证清白。
    这下子乐子可闹大了,如果真让她们吊死在大理寺门口,别说十八个,死一个也受不了哇。
    大理寺上下被搞的焦头烂额,想把这些胡女强行驱散。
    结果美女上吊,还是这么多的美女上吊,已经轰动了整个临安城,每天围拢来看热闹的临安百姓人山人海。
    当着这么多人,根本不好动武,劝又劝不动。
    大理寺卿吴书只好每天安排官员值宿,昼夜不休地守着衙门,唯恐一个不注意,就有人吊死在门口了。
    这边十八胡女要自缢大理寺,那边跑到晋王府门前哭诉请冤的方家三人的请愿书,晋王也叫人接下了。
    接是接了,可他们在门前散布谣言,羞辱嘉国公主和大臣李道之女的事儿,可得另案处理。
    赵宁儿命人掌掴了他们一顿之后,就叫人把他们送去了临安县,回到了徐海生徐知县手里。
    徐知县大乐,那就……先上个刑吧。
    这一用刑,徐知县才发现,方蛟傻了。
    也不知道是被大嘴巴烀傻了,还是被李凤娘那一剑鞘拍在后脑勺上给打傻的,反正他是傻了。
    另外,方老太爷一只耳朵听不清了。
    徐知县这便不敢用刑了,用刑的话,有些事以后说不清啊。
    他赶紧把这几人收了监,然后很机智地派人去湖州走访。
    机智的走访人遇到了机智的方家人,两下里“一机即智”,走访者回来的时候,就拿到了密密麻麻摁着手印的证明书:
    方蛟……本来就是傻的。
    方老太爷……有只耳朵早就听不见了。
    而且,方氏族人还派人来了临安县,带着全族人的请求,请求方老族长不要利欲薰心,不要被奸人利用,尽快撤诉,好好回去颐养天年。
    这件事发生之后,方氏族人发现杨家庄田对他们的排挤打压仿佛一场梦,事过了无痕了。
    此时,大理寺门前的事又有了新高潮。
    那些胡女们声称,她们之所以要上自缢以证清白,之所以守身如玉,是因为到了大宋以后,受到了宋国的教化,讲究从一而终、忠贞不二,忠臣不侍二主,好女不侍二夫。
    这番言论一出,看热闹的临安男儿立即变成了她们最坚定的声援者,群情汹汹,要求朝廷必须给出交代。
    国子监和太学、武学的学生们也嗨了,立即开始各自写文章,开始集会、上书、声援。
    这些预备官员本来就有上书朝廷参议政事的权利,一时间舆论大噪。
    跟在吕学士、叶学士屁股后面,攻击杨沅置“拈花小筑”,私蓄娇娃,以逞淫欲的那几位官员火速受到了处理,被贬官到了惠州、潮州、儋州等地。
    另外一些攻讦杨沅在临安狱大牢时,还能利用职权,引女子入监,张扬帷幔,宣淫其中的,以及攻讦杨沅收受大臣献女的,便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他们本来笃定皇家和李道那位封疆大吏爱惜名声,反正这弹劾上含糊其辞,没有指名道姓,对方只能装傻。
    而且他们写的很含蓄,那春秋笔法运用的,你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可真要较起真来,他什么落把柄的话都没讲。
    但是耐不住有人推波助澜,把它具象化了,到处张扬。
    就像方蛟、方虎在晋王府门那般口无遮拦地造谣。
    而且人家也没如他们所预料的一般去装傻。
    那李凤娘小小年纪,泼辣异常,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就是要闹。
    有了这个榜样,赵宁儿觉得凤娘姐姐好飒,我要是不站出来为姑父主持公道,以后这杨府的门我都不好意思登。
    她们当然是不适合抛头露面的,尤其是嘉国公主。
    于是,不怕事儿大的晋王就在晋王府里,请首相沈该、礼部尚书曲陌、刑部尚书张方旬、大理寺卿吴书、都御史朱倬、临安府尹乔贞,接受了赵宁儿和李凤娘的哭诉。
    李凤娘不仅会飒,会疯,她还会哭。
    李凤娘一哭,赵宁儿觉得委屈,小公主也抹起了眼泪。
    众大臣听着她们的哭泣声,一个个“木若呆鸡”。
    人家这么小的姑娘……
    李凤娘也罢了,比她小一岁的,先帝也曾宠幸过,虽然不合律法,遮遮掩掩的。
    可人家赵宁儿,就不说这皇家身份,岁数太小了。
    连人家这么小的小姑娘的谣都造,这还是人么?
    就连一向圆滑,不愿站队表态的临安府尹乔贞,都怒不可遏地骂了句“不当人子!”
    你就可以想象这两个小姑娘一番哭诉的威力。
    于是,不公开审理、不公开宣判,外界太多人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那几个春秋笔法、自鸣得意的腌臜之臣,也被火速发落了。
    同样是发配惠州、潮州、儋州等地,之前那些官儿是贬谪,他们是流放。
    而且晋王在定谳书上恶狠狠地加了一句:遇赦不赦,永不许返!
    ……
    留京等待委派新职的江陵知府杨文靖,火速升任都察院副都御史了。
    没经过吏部任命,监国晋王行使特权,先给他加了个“权知”,代理都察院副都御史。
    杨文靖一上任,就是直接负责肖鸿基一案。
    现任审前任,但他没和肖鸿基共事过,没毛病。
    如今种种,令吏部的反击成了一场笑话。
    吏部上下,气氛异常压抑,每天上衙,每一个人都阴沉着脸色。
    原本这里是天官衙门,现在看着犹如地府,死气沉沉。
    这种极度压抑的氛围一天天积累下来,吏部侍郎木心阳再也承受不住了。
    这一天,他离开吏部,来到了政事堂,面见了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沈该。
    两人这番会唔,足足交谈了一个半时辰,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政事堂里有太多人看到了此事。
    所以这件事根本就瞒不住,消息一出,吏部官们就垮了。
    拘在都察院里的吏部官,就算是最顽固的,这时也都松了口。
    而没有受到牵连,如今仍在吏部履职的官员们则各自奔走,开始自谋前程。
    堂堂侍郎都在另谋出路了,他们又何必一条道走到黑呢?
    兵败,如山倒。
    ……
    压垮吏部尚书谭鹰炆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的侍郎木心阳。
    木侍郎公开求见沈相公于政事堂,密议时间长达一个半时辰。
    这件事传回吏部以后,谭鹰炆就“病”了。
    谭鹰炆告了病假,闲居在家,不再升衙。
    沈该与几位参政立即去见晋王,商议对于吏部的安排。
    吏部这段时间几乎陷于停滞,现在尚书又撂了挑子。
    而对于全国官吏的考核,可是要在最后一个季度之前就要开始的。
    否则根本来不及完成对全国官吏的年终考核。
    于是,一番商议之下,便有了由木侍郎暂代尚书一职,直至谭尚书病愈的决定。
    与此同时,由沈相负责,抽调干吏,补充吏部空缺,即时启动隆兴元年的吏部考功。
    沈相也是投桃报李,对以都察院为主导的激进派阵营抛出了橄榄枝。
    萧毅然、卢承泽则等一批表现出色的监察御史,迅速被补充到天官衙门任职。
    而他们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久拖未决的几名官员的调令完成了最后程序,由吏部官告院颁布了出去。
    那就是关于陆游、范成大、虞允文、杨万里四人的调令。
    至此,对吏部的攻击告一段落,都察院可以清算成果了。
    对相关人员的审理,开始纷纷进行结案。
    这场斗争,本质上是其背后的路线之争。
    现在看来,显然杨沅这边先是以身入局,接着以小博大,他赌赢了。
    谭鹰炆告假,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此时看来,汤思退这位曾经最风光的参政,似乎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以他的级别,包括谭尚书的级别,就算是晋王这位监国也不能对其任免擅作主张。
    不要说对其任免做出调整,如果想对他们展开调查,晋王也不方便动用这个权力。
    到了这一级别的高官,他们的去留,只能由官家来决定。
    所以,汤思退这个时候近乎孤立无援,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如谭尚书一般主动告假,让出权柄。
    这种主动,可以最大程度上在清算他的时候,让他得到一个体面的结局。
    汤思退果然病了,大病三天。
    前去探望的各部大佬看得出,他是真的病了,不是作假。
    这种沉重的打击,大病一场也是正常。
    但是当所有人都以为汤思退会顺势继续告病假,一直捱到官家还京,再体面退场的时候,汤思退却拖着病躯,重新回到了政事堂。
    哪怕他的气色任谁都看得出,病体稍未痊愈。
    他,不认输。
    就算要退,他也绝不主动投降。
    什么体面,那种体面,在他看来,就是最大的不体面。
    今年他就要四十岁,还有大半个月就是他的寿辰。
    过了那一天,他就进入不惑之年了。
    但他已经提前不惑了,他就算是要被清算离场,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就此断了仕途,离开官场,他也要不屈的离开。
    给这大宋,留下一道孤傲、不屈的背影!
    他不相信杨沅会有好下场。
    于他而言,此战之败最大的原因,是他升迁太快,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建立扎实稳固的班底。
    可杨沅又能比他好到哪儿去呢?
    这个小“汤进之”,比他更年轻,升迁更快,做事更加激进,树敌更多,将来的下场,一定比他惨十倍。
    尤其是,杨沅十三岁潜赴北国,十七岁入金国架阁库,二十岁成为燕京架阁库走马郎君,在金国的时间长达十年,他真的没有被金人策反?
    他身上的污名很多都可以洗掉,唯独他和新金之间的关系,这层阴影是洗不掉的。
    现在官家需要他,这些事就不是事儿。
    可是当有一天,这口快刀要割伤官家的手指时,它就会变成一口架在杨沅头上的利刃。
    我汤某人还年轻,我有的是时间等着看你落一个比我更惨的下场。
    不甘,化作了汤思退心中无比的仇恨。
    可这心里的不甘,无法成为支撑病体的实力。
    明明大病未愈,他却挣扎着继续去上衙,结果当天下午,他就一头栽倒在公案前,把额头磕破了一角,鲜血汩汩地被抬回了府中。
    他意图斗争到底的不屈,成了临安官场上的一个大笑话。
    当天晚上,他的表兄言甚,就闻讯赶来探望他了。
    言甚身边,还带着一个肤色黎黑的五旬老者。
    汤思退认识他,他是言甚的管事,言甚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
    但是令汤思退疑惑的是,在言甚说有体己话要对他说,让他摒退看护的家人之后,这对“主仆”的站位,却变成了“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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