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信神仙的贞仪很少踏足拜佛求神之所,但这是她近来唯一可以和大姐姐单独外出的机会。
    前日晚间,贞仪试着同祖母说起了大姐姐之事。
    董老太太并未曾感到意外,只有意料之中的叹息。
    听贞仪之意,是想要听从钱与龄的提议,试着去劝说淑仪,董老太太点头同意了,只是老人眼中并不曾抱下太多希望。
    从栖霞寺离开,坐在回程的骡车内,在与大姐姐谈话的过程中,贞仪眼中的希望也在一点点消失。
    起初听二妹妹提议让自己试着去打理蒋家生意,淑仪的第一反应是感到震惊。
    她的婆母固然也教过她看账目,但多是家中事务,至于生意上的事,她根本不是这块料……更何况她都没能替蒋家延续香火,又有什么资格去染指生意呢?她若流露出这样的意图,那在外人眼中她成什么人了?万一再疑心是她母家教唆她这样做的,那王家名声何在,岂非要连累父亲和弟弟的声誉?
    淑仪的担忧太多了,多到她数不清,也不敢去数,那只会让她感到恐惧。
    “二妹妹……”淑仪摇头,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九英也是想要帮我。可是妹妹得知道,九英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的命很好,她能做的事,我们未必做得。”
    贞仪有些心急:“可若不试一试又怎知……”
    “傻妹妹。”淑仪轻声打断贞仪的话:“快别说傻话了……”
    淑仪眼中没有怪责没有动摇,只有温柔的无奈和纠正,只将这一切视作妹妹天真任性的想法。
    却听贞仪道:“那大姐姐可曾想过,所谓难孕的根由或许根本不在大姐姐身上,否则就凭他如此作风,为何外面那些女子也不曾——”
    “贞仪!”淑仪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甚至带着薄怒打断妹妹的话,她又惊又羞又慌张:“贞儿……你才多大!怎会想到这些……叫人听了去,名节还要不要了?”
    贞仪没有退却:“此为医理,无不可谈,与名节何干?大姐姐若再用那些偏方,只怕反而毁了身子……”
    “休要再胡说了!你一个小丫头哪里就比医士们更懂得这些……”淑仪第一次对妹妹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态,也是第一次呵斥妹妹:“再这样浑说,我可当真要生气了!”
    这样柔顺的一个人,所能说出的呵斥与威胁最多只是如此了。
    车内寂静了片刻,淑仪平复罢情绪,复才低语道:“还记得袁机夫人吗?”
    她说:“二妹妹,我这样的命,已经很好了。”
    “如若我再不肯知足,那实在太过贪婪……如何还有脸面去求菩萨庇佑呢。”
    淑仪微微垂着头,露出些微细细脖颈,分明是最柔弱的模样,却仿佛早已做好了承受一切苦难的准备。
    在一切苦难面前,图谋改变仿佛都是可耻的,贪婪的,离经叛道的,而只该忍受着,将一切交给“命”,唯有如此才是女子该遵循的美德。
    看着这样柔顺却又出奇固执的大姐姐,无声的贞仪不由再次感到茫然——
    所谓“命”究竟是谁定的?世间男子与女子,贵人与庶人之间,究竟为何会有这样大的不同?这一切规则由何而起?为何存在?为何每个人都觉得它理所当然?没人想过去质疑它是否合理吗?
    橘子虽是只猫,此刻却很能懂得贞仪的茫然与挣扎。
    作为一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猫,橘子天然具备着藐视唾弃皇权封建社会的笃信,它自然很清楚当下这一切是大错特错的。
    可贞仪不同,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读的女诫也好,圣贤书也罢,皆是被这个时代允许存在的产物,这些构成了贞仪的全部认知,当她开始思考质疑这些认知时,就注定是极度孤独无助的,甚至是自疑的。
    寻求世间真理本相,既是贞仪的追求与热爱,或许也是她可以拿来对抗心中茫然的唯一出路。
    而淑仪……
    橘子很想去讨厌她,就像讨厌这个封建时代一样,可是……它只觉得淑仪可怜。
    橘子很想让可怜的淑仪逃离这里。
    可是逃离“这里”,又能去“哪里”?
    淑仪的胆子这么小,脚也这么小。
    而这世道虽大,却好似处处都是锁链。
    橘子下意识地去看贞仪的脚。
    贞仪侥幸没有裹足,可是……
    橘子突然想到,它从未在这里听说过“科学家”三字,一个没有科学家的世道,或者说,一个不承认科学家这个身份的世道……被后世称作科学家的贞仪,身为女子的贞仪,果真能过得很好吗?
    这一瞬间,橘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还是太过美好天真。
    橘子觉得自己更加成熟睿智了,却也更加操心忧虑了。
    淑仪不愿再提自己的话题,她取出了一只匣子,交给贞仪:“我无法跟着回天长去……回乡这一路必然也多有花销之处,这些便当作是我的心意,你代我侍奉孝敬大母……”
    贞仪打开匣子,只见是不少碎银和一些金银首饰,她抬起头,对上大姐姐温柔可亲的笑眼:“使不完的,二妹妹便留着自用,如今是大姑娘了,还养着一只硕大的狸奴呢,总也该有些私房钱的……”
    这带着些微玩笑的话,让心绪飘荡的贞仪蓦地红了眼睛。
    贞仪推辞不肯收,淑仪按握住妹妹推辞的手,轻声说:“我向来是无用之人……贞儿,你只当让大姐姐也能稍稍有些用处,可好?”
    这样的轻声细语,如同一根绵软的长针,刺入贞仪心间,绵针融化成水,留下一点刺痛的暖意。
    贞仪捧着那只匣子,压下眼泪,还是道:“大姐姐,我若收下,你能否再好好考虑考虑九英姐姐的提议?”
    “你呀,何时也学会这样得寸进尺了?”淑仪宠溺地扯了扯妹妹的脸颊:“好了,莫要再哭,快省些眼泪,大姐姐答应你就是了……”
    然而这句答应,就连橘子都看得出来只是在哄妹妹而已。
    车外的风紧了些,刮得颠簸的车窗吱呀作响,又待片刻,有密密雨珠砸在车顶上跳跃迸溅。
    淑仪透过车窗观雨,似有两分恍惚,她吟了一首诗宋代诗人的应景诗:“疾风驱急雨,残暑扫除空。因识炎凉态,都来顷刻中……”
    贞仪望着大姐姐的侧颜,不知大姐姐在想些什么。
    淑仪依旧望着车外,出神地问:“二妹妹,我记得这首写处暑的诗,是大父教过咱们的……后两句是什么来着?你可还记得了?”
    贞仪轻声合:“纸窗嫌有隙,纨扇笑无功。儿读秋声赋,令人忆醉翁。”
    “是了……”淑仪声音重复:“儿读秋声赋,令人忆醉翁……”
    ——而今读此秋声赋,如何能够不忆翁?
    淑仪不觉间已红了眼眶,哑声道:“正值中元节盂兰盆会……大父一生积德行善,定能得无上超度,早登极乐。”
    贞仪原想说“可是大父从不信佛教轮回之说”,但见大姐姐虔诚的神态,到底将话咽了回去。
    车外雨水延绵,扑压着空气中残留的暑气。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
    处暑即为“出暑”,乃暑气离出之意。
    从立秋到处暑,民间多见祭祖活动,四下摆贡品,诵经文,放河灯,焚纸锭,祭拜亡灵先祖,亦或祭祀地官。
    伴着漫天抛洒的纸钱,贞仪跟随在董老太太身侧,同王家族人护送着王者辅的棺椁出了金陵,一路往安徽天长老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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