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江夏王府一片缟素, 往日不绝于耳的笙歌取乐被?哀声所取代,在这?大好的春光中显出几分萧瑟。
    江夏王萧诲子嗣众多,于他而言, 萧巍这?个儿子并?不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但终归是世子。
    死得这?般窝囊, 也?伤了他的颜面。
    下手之人显然是早有预谋, 将事情做
    得干净利落,除却?萧巍, 就连随行的一众亲卫都无一活命。
    以致连个回来报信的没有。
    萧巍从前出门“狩猎”, 兴致上来, 几日不回是常有之事, 妻妾仆役也?并?没觉出什么不对。
    还是山中猎户见着大片血迹, 与交战时留下的印迹, 及时报给?里长, 才算挑破此事。
    里长带人进?山查看, 发现许多尸体时,已经够心惊肉跳的了。待到?细看, 发觉那?些侍卫的衣着打扮绝非寻常人等,便?知此事不是自己能料理的,连忙遣人上报。
    但饶是如此,初时谁也?没想到?,这?群尸体中会有萧世子。
    认出萧巍那?位县丞姓白, 早几年曾随着上峰带着几千两白银去给?江夏王祝寿, 曾有幸见过这?位世子一回。
    那?时的萧世子意气风发,前呼后拥, 白县丞这?样的官阶甚至不配在他面前问安, 只在路旁避让行礼。
    而如今,世子的锦衣华服□□涸发臭的污血与泥泞浸得不忍直视。
    白县丞忍着不适看了许久, 才敢确准。
    此后将消息重重禀到?江夏王那?里的人,各个面色灰败,提心吊胆,唯恐牵连自家。
    他们的担忧没错,江夏王行事从来不讲任何道理,得知萧巍的死讯后雷霆震怒,当?即令人严加审问。
    就连萧巍身边伺候的姬妾、门客,也?都遭了殃。
    江舟是唯一幸免于难的人。
    因为他安排了“天?师道复起”这?出戏,萧巍是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实际调拨人手、与信众头领联络这?些事,皆是由他经手。
    他又有旧疾,身体向来不好,只怕在地牢中熬不过两日。
    江夏王大发雷霆那?日,众人避之不及,便?是有什么事也?要?拖几日再回,唯有江舟跪求见了王爷一面。
    众人不知江舟说了些什么,只知王爷平静不少,调查世子之死的差事也?交到?他手中。
    明眼人便?都知道,他虽死了旧主,但怠慢不得。
    就连江夏王身边伺候多年的仆役,见着他,也?都会称一声“先生”。
    “先生请。”仆役躬身,客客气气道。
    江舟颔首,缓缓踏上台阶,进?了书房。
    江夏王昔年虽与重光帝同为王爷,但他是个穷奢极欲之人,明面上的俸禄未必撑得起他一日花销,便?变着法地从治下各处盘剥。又靠着劫掠南下流民富户,攒了不少家底。
    王府建得极为气派,眼前这?间?敞阔的书房,装潢摆设更是不菲。
    江舟恭敬行礼,垂首低眉,目光始终克制地落在身前,回禀道:“出逃的门客已经抓回,严加审问后,招出那?日曾将汉川韩氏阖家搬迁的消息告知世子,撺掇世子前去劫掠。”
    “与姬妾所听到?的只字片语对上,并?非作伪。”
    江夏王正擦拭着书案上的长剑,眉尖挑起:“汉川韩氏?”
    江夏王平日往来的大都是桓氏这?样煊赫的世家大族。江舟心下了然,解释道:“这?家原是湘州韩氏的旁支。”
    他刻意咬重了“湘州”二字,萧诲随即道:“你想说什么?”
    “韩氏富庶,搬迁之际,自会重金雇佣镖师护送。但若只是寻常镖师护卫,绝无可能将事情做得这?般利落,更没有胆量与王爷过不去。”江舟笃定道,“此事与晏游脱不了干系。他与世子原就有旧怨,想是与韩氏勾连,有意放出消息……”
    江夏王心中原就有此揣测,并?不惊讶,冷冷打断了他的讲述:“我不关心晏游如何作成此事。你只需告诉我,如何叫晏游血债血偿。”
    萧巍已死。
    江夏王为这?个儿子短暂伤心过,但冷静下来,更为在乎的还是如何找回颜面,如何破局。
    他弹过剑身,铮然作响:“令天?师道信众集结湘州。我倒要?看看,晏游能有多大本事,又能招架多久。”
    江夏王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到?如今,为数不多的耐性已经消耗得不剩多少。
    若要?强行劝说,只会招致责罚。
    江舟来时已有预想,垂首道:“小人有一计,可为王爷除去心头大患。”
    -
    湘州是疫病频发的重灾区。
    晏游虽对军中事务驾轻就熟,但这?种格外麻烦的庶务,于他而言还是棘手。若非有管越溪等人协助,只怕早就焦头烂额。
    管越溪自从来了湘州,就没休沐过。
    好不容易理清章程,想着冬去春来,湘州百姓的日子都能好过些。结果又赶上疫病蔓延,天?师道死灰复燃,乱象四起。
    更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日夜不歇才好。
    建邺的书信传来时,晏游才亲自带人清扫过一众叛贼,风尘仆仆连夜归来,身上犹带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管越溪正灌着浓茶提神,将信予他,议了大半日事务的嗓子有些哑:“公主所言有理。我这?几日原也?在思忖,此事像是冲着湘州而来,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晏游抹了把?脸,并?未出声,只安静看信。
    管越溪觑着他的反应,话音一顿,转而问道:“此番出去,可是有何不顺之事?”
    晏游摇头。
    信众或可仗着人多势众劫掠一处,但远远没法同陈恩在时的阵势相提并?论,真撞上披坚执锐的将士,大都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更别提还是他亲自领兵。
    管越溪明了,深深叹了口气:“将军是心有不忍。”
    因为那?些信众,大都算不得穷凶极恶之辈,也?不似军中这?般大都是青壮年,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若是生逢盛世,谁也?不会走上这?样的路。
    于他们而言,天?师道是唯一能攥住的慰藉,便?难免走火入魔。
    别说晏游,就连管越溪这?个坐于官廨,无需直面鲜血的人,每每看到?军情公文也?觉心有不忍。
    若是正儿八经的战场上,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也?就罢了,可那?些原本都是寻常百姓。
    年前为着寒灾事宜,他与晏游曾到?治下各处查验。
    明明饥寒交迫,却?还有百姓诚惶诚恐谢恩,说是能得这?碗赈灾的稀粥,便?能多活几日。
    熬出冬日便?好了。
    时至今日,管越溪仍清楚记得那?瘦骨嶙峋的老人说这?话时的模样,令他片刻不敢松懈。
    管越溪沉默良久,劝道:“将军修整几日,若有什么事,令石生他们去也?好。”
    晏游折起那?封萧窈亲笔所写?的书信,缓缓吐了口郁气,又打起精神:“池岭那?边,我须得亲自带人过去一趟。今夜回来时得了消息,魏三在花溪现身,他本就是当?年陈恩的心腹,兴许有所图谋……”
    管越溪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是已经拿定主意,只得让步道:“待到?从池岭回来,总该歇上两日。”
    晏游颔首道:“好。”
    池岭距此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半日即至。
    此处冬日受灾格外严重些,管越溪曾陪同晏游去过两回,那?位令他记忆犹新的李叟便?是此处的里长。
    刚开春那?会儿,老里长的孙子带村中采摘的药材、山菇进?城来卖,还特地送了些到?府衙门房。
    是些明事理的人。
    管越溪心中先入为主,对于晏游此行并?没过多担忧,以致得知他重伤的消息时,直愣愣摔了手中的茶碗。
    茶水四溅,书案上一片狼藉,才写?好的书信墨迹晕染开来。
    石生忙上前帮着收拾,低声道:“将军昏迷前有吩咐,请您周全此事。”
    管越溪回过神,垂首收拾过书案,也?终于定下心神:“我明白。”
    晏游重伤的消息必得压下,一旦传出,必会使得人心浮动,境况保不准会一发不可收拾。
    却?也?不能不知会建邺。
    毕竟若有万一,总不能毫无准备。
    他重新铺纸,心中斟酌着措辞,向石生道:“池岭究竟是何境况?晏将军为何会受伤?”
    “此事实在怨不得将军。”石生下意识辩解了句,愤愤不平道,“将军去时,料到?池岭附近会有埋伏,也?备了应对之策,战后擒获魏三……”
    只是谁也?没料到?,捅晏游一刀的,不是魏三这?个贼首,甚至不是哪个身强体壮的叛贼。
    而是依旧瘦骨嶙峋,曾经情真意切向晏游再三道谢的老里长。
    揣着刀的人姿势是会有不同,但那?时天?色已晚,老人身形佝偻,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前送新烙出来的饼。
    晏游有片刻放松,迟钝了些。
    便?这?么着了道。
    管越溪攥着拳,指甲几乎已经要?嵌入肉中,开口时声音微微发颤:“他为何要?……”
    “他那?孙儿染了疫病。”石生咬牙道,“得魏三允诺,若办成此事,给?他一纸符箓。”
    李叟得手后,看着温热的鲜血涌出,并?没任何得意之色,也?没想逃,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如梦初醒般哭嚎起来。
    边哭边说自己对不住小晏将军,只是儿子早死,家中只这?么一点血脉,总不能看着孙儿去死。
    石生那?时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晏游阻拦,必得抽刀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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