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清风徐徐。裴月臣旧日所住的小院,荷花缸里有嫩芽悄悄探出水面,清风朗月相伴左右。娇嫩嫩……◎
    月明星稀, 清风徐徐。
    裴月臣旧日所住的小院,荷花缸里有嫩芽悄悄探出水面,清风朗月相伴左右。娇嫩嫩的小荷叶卷曲着,月光下, 不胜娇羞……
    程垚立在荷花缸旁, 一径出神。
    他也不知晓他为何会在深夜踱到这个院中, 他只是睡不着,闭上眼, 脑中就满是祁楚枫惨白的脸、绛红衣袍上凝固发黑的血迹,和紧紧捂在怀中的手。当时他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直至后来才从孙校尉口中得知, 她为了依照荒原礼起重誓, 自断一指。
    自断一指,仅仅想一想, 程垚都不由得汗毛直立,他不明白她对自己如何下得了这般重手,若自己当时在场, 肯定要劝住她……可是,他事先居然一点苗头都没看出来。
    从得知车毅迟死讯之后,祁楚枫虽然沉默了些许, 但并没有因悲伤而乱了分寸,她处理军务, 照常过问识字教案的进展, 安排赵春树料理车毅迟后事, 诸事井井有条, 丝毫不乱, 至少看上去很正常。
    他以为, 她身为烈爝军将领,大概已经看淡周遭的生生死死。他远远低估了压在她身上沉甸甸的责任,也完全忽视了她深藏的负罪感。她把真正的自己深藏起来,包裹地严严实实,拒绝任何人的窥探,而他就真的完全没有意识到。
    手无意识地拂过荷叶,嫩嫩的荷叶,带着湿意从指尖滑过……
    院外吴嬷嬷经过,借着月光,看见院中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大喝了一声:“谁!”
    正在出神之中的程垚,骇了一跳,缩回手来,定在原地不动。
    吴嬷嬷进了院,举高灯笼,这才看清是程垚,连忙歉然道:“程大人,您怎得在这里?”
    “我……我睡不着,起来走走。”程垚道。
    吴嬷嬷不放心地拿灯笼照了照荷花缸,见上头的嫩芽无损,这才安心:“我还以为有人想弄这花,姑娘费了好些劲儿,这眼看就快开花了,可不敢有损伤。”
    程垚看向荷叶嫩芽:“这花,是祁将军是为裴先生种的吧?”
    “可不是嘛。”吴嬷嬷爱怜地看着荷花缸,“折腾了好几年,总是种不活,今年好不容易种出来了,偏偏军师又走了。”
    “那这花……”
    “姑娘没发话,别说这花,这个院子里头的一块砖,屋子里头一张纸都没人敢动。”吴嬷嬷叹道,“她想留就留着吧,算是个念想。”
    裴月臣虽然走了,但这个院子依然每日有人洒扫,可见在祁楚枫心里一直有他。程垚喟叹道:“……若是裴先生没走,说不定今日还能拦着些。”
    “谁说不是呢。”吴嬷嬷跟着他长叹,提着灯笼,挪动脚步往外走,“路上黑,我送您回去吧。”
    程垚跟着她朝外行去,边走边问道:“将军现下可还好?她的伤,很疼吧?”
    “药是吃过了。”吴嬷嬷语气里都是疼惜,“十指连心,疼哪能不疼呢?这孩子其实打小就怕疼,偏偏性子又倔,把自己关屋子里头,谁都不许进,让人干着急,也不知她一个人疼成什么样子。”话至末端,已带有哽咽之音,显然是对祁楚枫心疼之极。
    把自己关屋子里,不许人进,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这怎么能行?!程垚刚想说话,便看见游廊另一边数人提着灯笼急急而行……
    “大勇?”久在将军府,吴嬷嬷仅凭身形便能分辨出来,紧接着愣了一下,“军师?!”
    裴月臣?!程垚也愣住。
    “军师回来了!回来了!”是大勇的声音,朝吴嬷嬷喊过来。
    不过片刻,那群人已至面前,居中之人果然是裴月臣。
    虽看见了程垚,却顾不得寒暄,裴月臣急急问吴嬷嬷:“楚枫可还好?”
    吴嬷嬷摇头如实道:“不好,这孩子把自己关屋子里,不许人进……”
    裴月臣听罢,不再多言,快步往祁楚枫所住的院落奔去,其余人等赶不上他的步伐,在后头追着过去。
    小院之中,房门紧闭,阿勒眼泪汪汪地坐在石阶上,腾腾趴在她脚边陪着。
    看见裴月臣进来,阿勒腾得站起来,又惊又喜,刚想唤人,又似想起了什么,慌忙先规规矩矩地施礼,然后才唤道:“军师!”
    腾腾早已摇着尾巴迎上前,大脑袋起劲地往裴月臣身上蹭。
    “楚枫呢?”裴月臣问道。
    阿勒委委屈屈地指了指屋子:“姐姐关着门,我叫她也不应,我……”一边说着一边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屋内,透着昏暗的灯光,她大概还未睡。
    裴月臣行至房门前,抬手,深吸口气,然后轻扣了两下房门。
    “楚枫,是我。”
    等了片刻,屋内毫无动静,并未有任何回应。
    裴月臣又轻扣两下,情急之下,也不再掩饰声音里的焦灼:“楚枫,我是月臣。”
    屋内依然静悄悄。
    阿勒在他身后,抽泣着唤道:“姐,你开门好不好?让我看看你。”阿勒身后,程垚、吴嬷嬷、崔大勇和家仆们站了一地,目中满是担忧。身为将军,祁楚枫在府中,她的话说一不二。她既然关着门,不许人进,将军府里头上上下下,莫说吴嬷嬷和阿勒,即便是程垚,也不敢违抗。
    裴月臣换了语气,柔声哄道:“你不开门,至少出个声,行不行?”
    说罢,他用头抵着门,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屋内仍是一丝回应都没有,心中的焦灼随之升至顶点……
    “我要冒犯了。”裴月臣转头看向吴嬷嬷。
    吴嬷嬷何尝不是担心之极,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遂点了点头。
    裴月臣以肩撞门,重重撞了两下,门扇被撞开的一瞬,一眼就看见祁楚枫——她披头散发,整个人蜷缩在地,身体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
    “楚枫!”
    他掠身上前,轻轻扶起她,同时挡去其他人的目光,知她甚深,明白她是绝计不愿自己的狼狈模样被旁人看见,口中只唤:“嬷嬷进来,关门。”
    吴嬷嬷赶忙进屋,关门,将其余人等隔在屋外。
    裴月臣低头看向怀中的祁楚枫,她紧紧蜷缩着,额上全是冷汗,受伤的手本能地护在怀中,人已然疼得晕厥过去了,却仍不由自主疼得颤动。他小心翼翼拨开她汗湿在脸上的头发,即便是这样最轻微的触碰,他不得不谨慎小心,生怕再次弄疼她。
    再往下看,她受伤的手,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衣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
    “这孩子……”吴嬷嬷只看了一眼,泪一下子淌下来,“好好的,这么折磨自己,何苦……”
    裴月臣何尝不是心疼如绞,但此时此刻,仍需镇定,沉声道:“嬷嬷,她的伤口必定是裂开了,需要重新换药。这种伤口,一般的金疮药效验不好,我记得两年前咱们府上采买过西南的血竭,此药对止血有奇效。”
    吴嬷嬷连连点头:“我记得这药。”
    “还有,再把邢医长请过来,断指之疼,非常人所能忍受,请他务必再设法为楚枫止疼……楚枫,她比常人还要更怕疼些。”他非常了解她。
    “我知晓,好好……”
    吴嬷嬷抹着泪,出了房门,复关上门,迎上众人关切的目光。
    “大勇,咱们府里头前两年买回来的血竭呢?”吴嬷嬷顾不得多说,先问崔大勇,“赶紧拿出来,给姑娘止血。”
    崔大勇愣了一下,惊慌道:“血竭去年就被将军拿去军中,说是有人受伤要用。”
    “血竭我有!我去拿。”
    程垚忙道,他离开西南边陲时,临行前当地人特地送了血竭,说是一种既能止血又能活血的奇药。他来北境时带上了,但也一直没派上用场。他说着,匆匆赶回院中,让春星找出来,将一整瓶的血竭粉送了过来。
    裴月臣将一部分血竭粉洒在伤口上止血,另取三钱,和热酒,喂祁楚枫服下。不多时,邢医长也赶到,赶忙给她用了止疼的汤药。祁楚枫虽在昏迷之中,幸而还会吞咽,汤药一点一点地喂下去,如此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她的身体不再发抖,呼吸渐稳,应该是疼痛消减下去了。
    试过她额头,裴月臣不放心地朝邢医长轻声道:“有点发烧。”
    邢医长遂再次为祁楚枫把脉,之后安慰他道:“这样的伤口,发烧难免。但方才所用血竭,对止血消炎有奇效,再等等,说不定天亮时就能退烧。若是烧得更厉害,我再用药。”
    裴月臣点了点头,又待说什么,不待他开口,邢医长已然会意:“我不走,就守在将军府里。”
    如此,裴月臣方才稍稍放心,复看向祁楚枫,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邢医长看着裴月臣,原想问些什么,终还是没有问,起身退了出去。外间,晚一步赶来的祁长松也到了,听邢医长禀报了祁楚枫的状况,稍稍安心,原想进去看她,在门边看见床榻旁——
    裴月臣低着头,静静地注视着祁楚枫,目光温柔而专注。
    这个画面映入眼帘的时候,祁长松脑子里头的迷雾突然而短暂地被一阵狂风吹散,骤然之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本已迈入屋中的腿悄悄地退出来,祁长松掩上门,一脸地若有所思。
    “大公子,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去。”吴嬷嬷道。
    回将军府,便如同回到自己家中是一样的,吴嬷嬷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祁长松也不客气:“行,烦您再给月臣也下一碗,我们俩赶了一夜的路,都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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