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十二日,嘉靖皇帝和朱载坖终于到了安陆,也就是如今的承天府。
    这一行所用的时间,犹如当年还是兴王的嘉靖皇帝,在藩地接到武宗皇帝遗诏,以兄终弟及之制入嗣大统,来京所用的时间。
    到了昔日的兴王府后,嘉靖皇帝竟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思绪。
    他看着兴王府内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的陈设和环境,在心理上也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
    “三儿你看那边的石台,名曰:‘阳春’,那是为父幼年之时,你皇祖教朕习字读书的地方。”
    在兴王府内,嘉靖皇帝兴奋的给朱载坖介绍着王府里的一切过往。
    朱载坖虽然也是第一次来此,但在听到嘉靖皇帝的介绍之后,他也深切的感受到了嘉靖皇帝内心之中止不住的喜悦和开心。
    朱载坖道:“儿听旧人提及过,父亲天资聪睿,深得皇祖喜爱,在潜邸之时,皇祖常将父亲带在身边教导父亲诗书礼仪。”
    嘉靖皇帝感慨一声:“是啊,你皇祖不仅爱极了朕,也爱极了藩国之民,在世之时,他常在民间施药行医,救助百姓,承天府内百姓无不感恩戴德,以颂你皇祖恩德。”
    “然天不假年于你皇祖,正德十四年时,你皇祖便弃世而去,独留十二岁的朕和你皇祖妣在这世上。如今一晃眼都已经过去快五十年了。朕都要记不清你皇祖的样子了。”
    嘉靖皇帝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也罕见的露出了一抹可怜的哀伤之色。
    在这一刻,他更像是一个需要关心,需要理解的人了。
    朱载坖看着这一幕,心中也不由一酸。
    那种跨越时空的无力感,他是最能理解的。
    作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穿越者,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虽然有了无上的荣光和身份,但却也让他永远的失去了他原来的至亲爱人。
    而且默默掐指一算,也已经快二十年了。
    朱载坖也快记不清楚他原来的亲人朋友到底是何模样了。
    朱载坖克制着心里的悲伤冲动,又对着嘉靖皇帝说道:“父亲,潜邸应有皇祖御像供奉吧?”
    嘉靖皇帝听到朱载坖的这句话,眼睛也不由发出了一丝希望的光采。
    嘉靖皇帝喜道:“是啊,王府就有你皇祖的御像,朕带你去看看他。”
    嘉靖皇帝想起了此事之后,走路的步伐都不禁欢快了几分,朱载坖和伺候他后面的李芳也赶紧的跟上,小心的看着他,生怕他激动过头,摔了一跤。
    很快嘉靖皇帝就带着朱载坖来到了王府后堂的家庙。
    这里只供奉了两幅画像,一副是嘉靖皇帝父亲兴献王朱佑杬的画像,一副是嘉靖皇帝母亲兴国皇太后的画像。
    朱佑杬的画像和兴国皇太后的画像不同,他的画像除了脖子以上是保留原貌所画之外,其余部分都是宫廷画师在嘉靖皇帝将兴献王正式尊为兴献帝之后重新按照皇帝服侍的规制规格绘制的。
    有点类似于p图,不过这种p图的方式,却是纯手工的,看不出丝毫的ps痕迹。
    嘉靖皇帝带着朱载坖对着这两幅画像恭敬一拜,然后又开始给朱载坖讲道:“这就是你皇祖和皇祖妣的御像。”
    朱载坖抬头看着这两幅画像,又感慨道:“儿见皇祖御像,便觉有仁德道义之风沐浴在身,见皇祖妣御像又仿佛有慈祥厚爱之目光注视。”
    嘉靖皇帝道:“你皇祖好诗书,绝珍玩,不畜女乐,非公宴不设牲醴。楚俗尚巫觋而轻医药,你皇祖乃选布良方,设药饵以济病者。长史张景明献所著《六益》于你皇祖,你皇祖又赐之以金帛,曰:‘吾以此悬宫门矣。’可见你皇祖是何等仁心。”
    朱载坖听着嘉靖皇帝对兴献王朱佑杬的介绍,心中又是感慨,虽不知道他的能力如何,但凭这些说法和作为,朱佑杬就超过了绝大多数酒酿饭袋一般的宗室。
    也由此可见宗室之中除了那些好吃懒做的蛀虫败类之外,还是有一些上进之才。
    只可惜他们囿于身份,虽有尊贵之爵,但无政治之权。
    所以即便是他们做的再好,也难展抱负,而且在后世的传说之中,他们也都会被统一划到负面,成为大明朝财政破产的重要因素之一。
    对此朱载坖虽有遗憾,但也只能是遗憾。
    谁让老朱和他的好大儿朱老四给这些藩王们划的圈就那么狠,那么大呢。
    朱元璋给了所有藩王世袭不降等的恩赐,朱老四又在建文小可爱的削藩的基础上,改变了策略,以限制藩王权力为基础,进行了一系列精准有效的控制。
    将朱家的藩王们,从此都变成了富贵老爷,只需要吃吃喝喝,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就行了。
    可是他们富贵了,却连带着他们附近的百姓们遭殃了。
    所以说,这藩王之制,从老朱和朱老四开始就开始走样变形,变的有毒了起来。
    以至于到了孝宗弘治时期,朝廷就发现快要养不住这帮大爷了,就开始各种修改和限制藩王们的婚丧嫁娶等事,到了嘉靖时期,就开始拿擦屁股都嫌硬的大明宝钞掺水宗室俸禄,以抵消朝廷的财政压力。
    可是这样一来,那些本来俸禄就少,生计无依的普通宗室的生计就更惨了。
    他们不仅被各自的大宗克扣着应得的俸禄口粮,还不能脱离宗籍,自求生路。
    以至于后来很多底层宗室都沦落到要给大宗当佃户求活的境地。
    而且据史料记载到了万历年间,有一次河南等地发了大水,朝廷官员下来赈灾的时候,看到那些可怜巴巴的底层宗室居然连饭都吃不上,都忍不住给万历皇帝上疏陈述这些宗室人员的可怜遭遇。
    最后万历皇帝也绷不住,给这些穷亲戚们也发了救济,但平均到每一个人头上也就只有一两多的银子而已。
    可见,这些底层宗室的日子是有多么凄惨,甚至到了大明朝倾覆的时刻,都有宗室活不下去,去参加起义军造反的。
    所以朱载坖这些年除了在以新政革旧弊之外,想的最多的问题就是如何改善和解放底层宗室们的日子。
    是要将他们从宗籍玉碟除名,还是给他们成立一所专业技术学校,让他们学一门专业技术,做大明的科研后备军?
    但是,这些事都是说着容易,办起来似乎也并不简单。
    毕竟人都有思维惯性,都有认知局限,并不是别人指了一条明路,这些人就可以顺着走到光明的。他们都惧怕未知的风险,都担心离开了现在的环境,自己将更加难以生存。
    所以很多时候,很多人即便是待在原来的环境里困苦到死,他们都不敢也不愿意去做新的尝试和改变。
    因为新的尝试对他们而言,可能就是要有新的付出,他们惧怕付出得不到回报。
    同时他们又害怕改变,担心改变之后,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舒适圈里。
    这就好比大多数宁愿送外卖也不愿意去学一门手艺和技术的广大普通人一样,他们也知道自己送外卖不是长久之计,但是眼前的苟且和生活,使得他们都失去了改变自己,突破自己的勇气。
    只愿意用这种简单而又直接的方式,赚取着微薄而又辛苦的酬劳。
    他们惧怕自己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的积蓄,被在一件可能存在风险,存在血本无归的学习上。
    他们担心自己费了金钱和时间之后,学到的技能和手艺,还是不能改变他们困苦的现状。
    所以,指望这样的人改变想法,跳出局限,去寻找新的希望和活法,其实是无比艰难的。
    哪怕是朱载坖想要机会塞给他们,他们也会犹豫这个机会是不是一个新的陷阱。
    因此宗室改革之路,必然是一条任重道远的无奈艰险之路。
    哪怕将来朱载坖强令藩王二选一,到底是待在大明本土降爵袭位,还是让他们去到海外之地当一方实权藩主,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听从朱载坖的摆布,肯定也会给朱载坖闹出不少幺蛾子问题。
    但是,这次朱载坖绝不会像之前的朱老四和孝宗弘治皇帝,以及现在的嘉靖皇帝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给他们扭扭捏捏的改变一些不触及根本的宗室改制。
    朱载坖一定要给他们来一剂猛药,让他们好好的清醒清醒,好好的看一看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从前的世界了。
    躺平是不可能躺平的,都得有奋斗努力的决心和动作,才能在这个新的时代里生存下去!
    要不然,朝廷可是不养闲人的!
    陪着嘉靖皇帝在这座家庙里徘徊了好一阵后,朱载坖又陪着嘉靖皇帝在这座阔别了几十年的王府里走走停停。
    一直到嘉靖皇帝走累了看累了,他们才停歇住脚步,到了一开始嘉靖皇帝说的那座“阳春”台上坐下。
    这座阳春台除了是嘉靖皇帝小时候跟随兴献王学习诗书礼仪的地方之外,也是兴献王在这里宴请与群臣宾从登临赋诗的地方。
    嘉靖皇帝坐在曾经父亲坐过的位置上,谈兴又起。
    他对着朱载坖道:“你可知你皇祖曾经作过的一首诗?”
    朱载坖听到嘉靖皇帝这话也不由一愣,他哪里知道兴献王作过什么诗?
    即便是朱载坖在到安陆之前,也主动的查阅了很多安陆以及兴献王时的诸多信息,但依然还有很多遗漏之处。
    毕竟这个时代可没有像百度必应这样的检索工具,也没有deepseek这样的人工智能辅助,他想要全面的了解兴献王的过往,只能靠人力搜索。
    所以,朱载坖不知道兴献王做出的诗,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是现在是嘉靖皇帝问起,朱载坖也只能尴尬的告罪道:“儿愚钝,未曾学习过皇祖诗词。”
    嘉靖皇帝不在意的笑道:“无妨无妨,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也快记不得了。你皇祖作过一首叫做《杨柳》的七言律诗。诗曰:金丝缕缕是谁搓,时见流莺为掷梭。春暮絮飞清影薄,夏初蝉噪绿阴多。依依弱态愁青女,袅袅柔情恋碧波。惆怅路歧行客众,长条折尽欲如何。”
    嘉靖皇帝念诗的声调很是悦耳,虽然这首诗的水平有限。
    但是经过了嘉靖皇帝的诵读之后,完全就上了几个档次,让人恍惚之间也不由觉得,这首词当为一时之佳作!
    朱载坖听完之后,也是由衷一赞,“皇祖之诗意境悠远,儿今天能听到父亲诵背此诗,真乃人生之大幸也!这一刻,儿不禁觉得皇祖也在这阳春台上,陪着父亲与儿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嘉靖皇帝听着朱载坖的话,也不由露出了开心畅快的笑容,他这辈子最缺的就是亲人之间的温情,最怀念的也是他小时在这座兴王府里的快乐时光。
    如今人已至甲之年,还能故地重游,追忆往昔的幸福时光,嘉靖皇帝的心情自然也是舒畅幸福到了极致。
    嘉靖皇帝道:“明天将翊也带上,朕要带着你俩一起去纯德山祭拜你皇祖。”
    朱载坖立刻回道:“是,儿遵旨。”
    嘉靖皇帝又在阳春台坐了一会儿,兴许这一天的兴奋和快乐,也终于让他感受到了一抹难掩的疲惫,他又对着朱载坖说道:“朕乏了,你自己先转一会儿,朕去小憩片刻。”
    朱载坖起身一拜,“恭送父亲。”
    李芳在这个时候,也恭敬的走到了嘉靖皇帝的身边,微微躬着身子,伸着手臂去支撑嘉靖皇帝扶过来的力量。
    然后他就这样一路恭敬小心的扶着嘉靖皇帝去到了嘉靖皇帝曾经在这座兴王府里的寝宫。
    回到这座阔别了将近三十年的寝宫里,嘉靖皇帝是既熟悉又陌生,寝宫里的一切仿佛都变了,又仿佛一直都没变。
    他到了床榻边沿怀着睹物思情的情绪,轻轻的坐在了床榻上,那股遗忘了很久的安全感也随之而至,嘉靖皇帝低声的感慨了一句,“还是家里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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