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愣愣地?注视着室中一切,忽然看到了白墙上挂着的一卷画,目光立即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缓缓伸手,摸了一摸。怎么这样真,像是她自己画的一样。
    芳草如茵,松柏如盖的山水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她晓得这应是后来修复,否则不会?这样完好。
    她怔怔地?望着,一时间,窗外不知几时,乌云低抑,遮去?了太阳,渐渐飞起了薄薄细雪。天色一下子黯淡起来,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除夕,爹爹他在院里磨着刀,准备宰兔子,娘亲唤她去?买醋,……四?下里张灯结彩,不时有小孩子点爆竹玩。
    此去?经年?,往日的影像,似乎都淡去?了,都蒙上了尘埃。她一时忽然觉得有钻心的疼,一寸一寸地?蔓延开,心底翻涌起了彻骨的孤独感,几乎能将她整个儿淹没。
    这个世上,人和人的缘分,原来只似浮萍一样脆弱虚无。已经二十年?,从前再好,也再回不去?、回不去?了。
    人死如灯灭。
    稚陵眼?前蓦然朦胧起来,看不清那幅画上的山水亭台,花鸟虫鱼了,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她抱着胳膊,肩膀颤抖得很厉害,心中就像落了场雪一样茫然。
    回家了,如何呢——回家了,可是这里早已没有人在等她回来。
    没有人了……。
    巨大的绝望像阴影一样罩下来,稚陵支持不住地?身子一晃,被?谁一把扶住,温和的嗓音在耳畔着急道?:“稚陵……稚陵。”
    即墨浔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坐在软榻上休息,斟了一盏茶,白瓷莲花盏递到她的嘴边,看她垂着泪眼?,目光却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肯喝热茶,怔忪地?盯着某处虚空。
    他顿了片刻,徐徐地?放下了莲花盏,也一并坐她的身侧,从袖中取了碧绿绢帕出来,一点一点替她揩去?了眼?底泪痕。他大约能猜到,她许在伤怀已逝的家人。“重游昨日地?,不见昨日人”,这样的痛楚,他何尝不知。
    只是愈是擦拭,眼?下的泪愈是多?,擦也擦不尽,断线珠子一样淌下来。他耐心地?一一擦拭着,再揽着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冬天太冷,他想要?给她一处足够温暖的怀抱。
    她逐渐在他的怀抱中呜咽出声,像受伤的小兽,呜咽着喃喃自语:“没有人了,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我还?记得。为什么我要?记得……”
    哭累了,渐渐地?睡过去?,巴掌大的瘦削小脸上还?满是泪痕。即墨浔漆黑的长眼?睛轻轻垂看她,替她一点一点擦干净了泪水,怔怔地?,轻声说:“稚陵。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你还?有‘他’。……我还?有谁。”
    他兀自说罢,轻嘲般地?弯了弯眼?睛,淡笑了一声,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眉心的红痣,叹息着。
    外头的雪愈下愈急,鹅毛大的雪片落下来,起初有些融化?势头的积雪,便又覆上了崭新?的冷白。
    宜陵的雪和上京城的雪不同,又冷又滑,飘下来,路很难行。他从轩窗向外看,看到茫茫雪幕里,一身宝蓝袍子的男人依然撑伞立在院门前。雪落了他满满伞面,他也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雪中的雕像。旁人早已都离开了,只他还?在等。
    有时,他也在想,他若是钟宴,会?怎么样呢?身子孱弱,在宜陵这小地?方养病十几年?,一朝因为心上人的无意之举,便毅然决然踏出宜陵要?去?建功立业。
    若换成他,他也许一开始就不会?来宜陵罢。可见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的确很浅,很薄。就像今生,任凭他使出了种?种?手段,到底也不能令她回心转意,当年?桐山观主说只一面之缘,可见……诚不我欺。
    簌簌的雪落到半夜里。
    昏沉的梦中,依稀响起了急促的风雪声,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急,旋即伴随着东西?倾倒屋舍坍塌的巨响,熊熊火光照亮天隅,稚陵眉头愈蹙愈深,额角汗如雨下,喃喃:“不,不要?……”
    似乎有谁在轻声唤她:“稚陵!?稚陵——醒醒,醒醒。”
    她好似被?人给裹在了一片灼热中,猛地?从噩梦里惊醒过来,赫然已是深夜,她已经许久没做这个噩梦了,怔怔醒了以后?,才惊觉窗外风雪声犹未歇,呼啦啦地?响,她蜷缩了一下,身子被?人环在怀抱里,坚实胸膛可以倚靠,澎湃的回忆开了闸一样汹涌激出。
    她浑身都在颤抖,分不清是冷,还?是害怕,只恨不得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才好。
    对方忽然伸手,温热大掌贴在耳朵上,一下子,外头的风雪声霎时弱不可闻。只有他的声音沿着手背传到她的耳畔:“别怕……别怕。”
    他宽慰她,“别怕,我在。”
    稚陵好容易平复下来,恍惚回了神,却是立即掰开了他的手,神情冷淡地?说:“不用你管!出去?!出去?……”
    即墨浔沉默下来,好半晌,缓缓地?撤下了手,再缓缓地?站起身,甫一走出了两三步开外,楼外风声忽急,哗啦啦响着,叫稚陵不由自主地?又抱紧了自己两膝,蜷成一小团缩在被?子里,两手死死地?捂着耳朵,神情痛苦,一面流泪,一面喃喃:“为什么我要?记得……”
    即墨浔见状,毫不迟疑地?折身回来,重新?坐到她身侧,更用力地?将她揽在怀抱中,不由分说,两手替她捂着耳朵,说:“稚陵,记得……不好么?”
    她还?想要?挣脱,可这次却拗不过他的气力,他有了防备,她也挣不开了。她抽着气,低声地?,断断续续说:“记得,好痛苦。”
    即墨浔的长睫轻轻颤着,红烛在灯台上静谧燃烧,偶尔噼啪地?爆一下。他微微低头贴近自己的手背,低声说:“若连你也不记得,世上便再没有记得的人了,这段记忆,也会?彻底地?被?人遗忘。若只是痛苦回忆,不记得也就罢了,倘使对你来说,很美好,很眷恋,很不舍……轻易忘掉,何尝不痛苦。”
    “……”稚陵怔怔没有说话,却恍然在想,除了那一年?的风雪夜,往日的记忆,于她来说,便是不可轻易割舍的宝物。若真的忘了,……如他所言,又何尝是好事?连自己最珍视的时光都无法记得,一片空白地?活着,……正如行尸走肉。
    她静了下来,呼吸仿佛也跟着平缓许多?,目光直直地?落在窗边那盏红烛上,原来一梦到了这么晚,分明才睡过,现在竟又觉得犯困。
    听说,人在觉得安全的时候……就会?犯困。
    想到这个说法,她不由心头一跳,不可置信地?微微摇头,暗自想,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是因为他呢!?
    总不能因为即墨浔生得高大,骑射一流,剑术很好,就觉得他在身边很安全吧——
    她这般胡思乱想以后?,蓦然地?想到了一件事,或者说,就是此前即墨浔问了她两次的那个问题。
    “所以你千里迢迢地?过来,是为了什么?”
    即墨浔似乎微微一僵。
    她便要?扭过头去?看他的神情,谁知他的力气却大,固她很紧,没有办法折回身子,她只好又问了一遍。
    可以感受到即墨浔的指尖落在她鬓边有些轻轻发颤,他良久静默,忽然说:“当然是因为后?悔放你和钟宴走了。”
    他轻笑了一声,嗓音格外地?轻,像一片鹅毛雪,说:“是了,秋后?算账,是该算一算。”
    风雪声渐渐地?小了,下半夜或许会?雪停,但之后?的天气……却也说不准。没人想到宜陵今年?竟会?下雪——上一回下雪已经是二十年?前。
    即墨浔的目光缓缓从她的乌黑长发,慢慢挪向她瓷白的侧脸,挪向她紧紧合在一起的手,最后?挪向她正在望着的菱花窗外。
    看不清雪落的样子。
    他想,这个时节,渡江会?很冷,不如等开春罢。
    他还?能等。
    稚陵一听即墨浔提及了算账,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她跟钟宴两个人是怎么来到宜陵城的。
    便是那日秋狩……借着一场山雨欲来的天气,他们纵马出了灵水关?,谁知遭遇了莫名其妙的杀手,两人险些丧命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小山村。
    即墨浔恰好出现。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一把将她和钟宴两人拉出了那个混乱的斗室里,后?来……即墨煌带着人接应他们。她心一横,在即墨浔因为重伤昏迷不醒时,和钟宴两人离开了灵水关?,沿着运河南下,这般,总算离开了即墨浔的桎梏。
    现在他……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在今年?的冬至到宜陵城来。
    她万万没想到。
    若是她早知道?他会?来,甚至在不久之前还?身负重伤的情形之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仍然不顾舟车劳顿前来,——她一定和钟宴直接回到西?南,从此天高任鸟飞。
    哪里会?像今日一样,重新?落在他手心里!?
    不过,若她不曾回来,便也不曾知道?他做了这些事,更无从得知自己的家竟然被?人霸占了长达十六年?之久。
    若不出这一口恶气,想必她心里也始终觉得不舒坦。
    思及至此,她登时觉得,即墨浔说什么秋后?算账,分明该她算账!
    大抵是怒火冲天,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他的怀抱,反手推开他,正要?嘲讽开口,却不想她这么一推,即墨浔脸色苍白,纸做的一样往后?倒去?,胳膊肘撑着床榻,眉头紧皱,低低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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