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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寅时三刻。
    在初夏时节,此时正是天色将亮未亮之际。
    虽然南京官府依然还在全城戒严搜捕,虽然“联合船行”依然还要组织各界人士聚众抗议,虽然南京城内今天注定还将是乱象纷呈,但因为时间尚早的缘故,各方势力还没有展开行动,所以这个时候的南京街道暂时还算是平静,不似昨天一般到处都是军民对峙的场景。
    趁着这个短暂平静的机会,唐晟与丁文博二人快步离开了南京城内的堕民巷,向着霍正源的临时府邸方向赶去。
    唐晟乃是前南京户部尚书唐臻的嫡孙,丁文博则是前南京刑部侍郎丁庆明的幼子,半年多时间之前他们还是人人羡慕的纨绔公子,但现在……却只能住在堕民巷内苟且偷生。
    所谓“堕民巷”,乃是南京城内贱籍们的聚集居住之地,也是南京城内条件最艰苦、环境最恶劣的地方,所有房屋皆是破旧不堪,所有街道皆是脏乱恶臭,附近人员也是鱼龙混杂,经常受到无赖泼皮的欺辱骚扰,还处于南京城内地势低洼之处,梅雨时节经常会遇到河水倒灌的麻烦。
    在昨天之前,唐晟每次进出堕民巷,心中都会充斥着无以言表的刻骨憎恨与浓重怨毒。
    他怨恨朝廷不留情面的整治南京官场,让唐家毫无预兆的从显贵官宦世家沦落成为卑下贱籍,他怨恨太子太师王保仁无情出卖了自己的祖父、前南京户部尚书唐臻,让唐家在面对朝廷整治之际几乎是毫无抵抗之力,他甚至也怨恨自己的祖父唐臻,竟然对王保仁这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毫无防范,所以才让朝廷中枢轻易寻到唐家的各种罪证,也牵连自己沦为贱民之后饱受万般屈辱!
    总而言之,因为自己的绝望处境,唐晟已经变成了一個性情阴鸷之辈,开始怨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恨不得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才好!
    但此时此刻,当唐晟离开堕民巷之际,心中却是充满了兴奋之意,这自然是因为霍正源的缘故,让他看到了脱离贱籍、改变身份的机会与希望。
    昨天离开了霍正源的临时府邸之后,唐晟就开始依照霍正源的吩咐,到处奔走联络,昨夜也是一夜未眠,先后联系了与自己境遇相似的那些世仆与丐户、住在渔船之内一辈子不能上岸的九姓渔户、以及那些仅仅是处境稍好的南京匠户,承诺他们只需是后续几天为霍正源卖命,霍正源就会帮助他们改籍换户、让他们拥有寻常百姓的身份。
    结果自然是格外顺利。
    对于这些世仆、丐户、九姓渔民、以及匠户而言,改籍换户的诱惑是致命的,哪怕是需要承担天大风险、哪怕是只拥有一线机会,他们也绝对不愿意错过。
    所以,当唐晟联系了他们之后,就立刻得到了他们的激烈回应,所有人皆是当场立誓,愿意为霍正源上刀山、下火海,即便是自己葬送性命也是在所不惜,只求霍正源为他们的家人后代恢复良民身份就好。
    对于这种结果,唐晟并没有任何意外,他非常清楚这些人的绝望境遇与真实想法。
    而现在,唐晟就是想把自己的任务进展尽快禀报于霍正源,希望自己可以为霍正源留下一个干练可靠的良好印象。
    自从与霍正源接触之后,唐晟心中就涌现出了更多野望,他不仅是希望自己可以趁机脱离贱籍身份,更想要趁机攀上霍正源的门路、得到霍正源的重用、恢复自己曾经人上人的生活。
    这半年多时间以来的贱籍经历,让唐晟的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个渴望吞噬一切的黑洞,需要大量的财富、权势、以及发泄才能稍稍填补。
    抱着这般心情,唐晟一边是快步前行,一边转头向丁文博问道:“霍大学士交代于你的任务,进展如何了?你可一定要全力以赴,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丁文博轻轻点头,道:“还算是比较顺利,霍大学士昨天交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想办法恢复曾经的家族人脉,呵……你也知道这种人脉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咱们若是遇到麻烦了,他们就会对咱们避之不及,甚至还会落井下石,但若是咱们这里又有了好处,对他们依然是有利可图,那他们也会舔着脸迅速转变态度、再次对你嘘寒问暖!
    我昨天挑选了几个后续会有用处的家族故旧,向他们送上厚礼,名义上只是希望他们将来可以稍稍照拂于我,并没有提出更多要求,而他们见我拿出了大笔银子之后,就当即是表现亲切了许多,虽然只是虚情假意,但也算是恢复了联系,随时可以再次接触他们,为霍大学士搜集情报、牵桥搭线!”
    闻言之后,唐晟满意点头,冷声道:“无论是不是虚情假意,只要随时可以利用他们就好!咱们这般迅速就完成了霍大学士的交代,必然能让霍大学士高看咱们一眼!咱们这些人接下来究竟是吃香喝辣还是吃屎喝尿,就看这几天时间了!”
    不同于唐晟由心中怨恨滋生而出的强大动力,丁文博这个时候还是有些迟疑顾忌,他瞥眼看到唐晟似是偏执似是坚定的冷肃神态之后,忍不住质疑道:“虽然霍大学士他已经向咱们作出承诺,但这件事情……我总还是觉得不靠谱!
    晟弟,你可还记得,咱们这些家族当初为何会受到朝廷严惩、沦为卑下贱籍?最主要的罪名就是阴谋刺杀朝廷重臣!而这个朝廷重臣,就是指霍大学士的庙堂靠山赵俊臣!虽然咱们皆是心中清楚,赵俊臣当初遇刺之事绝对与南京六部毫无关系,咱们就是被栽赃陷害了,但朝廷中枢硬是要把这项罪行扣给咱们,咱们也是没有任何争辩机会!
    这般情况下,那位赵阁臣事后当真会愿意既往不咎、帮助咱们脱离贱籍恢复良民身份?该不会……那位霍大学士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利用咱们、驱使咱们送死卖命吧?若是他事后食言反悔,又或者是咱们受他算计之后无一生还,白白葬送了一切,又该如何是好?”
    唐晟有些不屑的转头看向丁文博,冷声道:“你认为咱们还有资格考虑这些事情?受人利用也好、九死一生也罢,总好过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也没有任何扭转命运的机会,只能浑浑噩噩的苟活于世!对我而言,宁愿是被人利用至死,也不能……”
    说话之间,唐晟与丁文博二人已经赶到了霍正源临时府邸的附近。
    而唐晟话到一半,却突然间心中泛起警惕之意,当即是闭嘴转身、向自己后方看去。
    然后,唐晟就看到,两名苦力形象的汉子,正在迅速逼近自己与丁文博二人。
    见到这两名汉子,唐晟顿时是眉头一皱,暗暗想道:“看这二人的衣装打扮,似乎是粮帮帮众……粮帮一向是周尚景的走狗爪牙,也一直都有安排人手秘密监视霍大学士的临时府邸,而且这里已是霍大学士的临时府邸附近,所以有粮帮帮众出现于此并不奇怪!
    只不过,看这两人的架势,似乎是想要与我接触谈话,却不知是何般目的……哦,是了,霍大学士昨天已是派人租下了附近的所有院落,让这些粮帮帮众无法顺利完成监视任务,所以这二人应该是想要从我们这里打探霍大学士的情报,所以我一定要谨慎应对,千万不能显露破绽……”
    想到这里,唐晟当即是停下脚步,表情卑微的向这两名粮帮之人行礼问好。
    虽然绝大多数粮帮之人就是苦力水手罢了,但唐晟沦为贱籍之后,身份更为低贱,为了避免更多麻烦,依然是要小心讨好他们。
    另一边,丁文博的想法也与唐晟差不多,同样是停下脚步、表情卑微,耐心等待这两名粮帮帮众向自己打探情报。
    等待询问之际,唐晟与丁文博二人皆是垂下目光,不敢与对方直视,尽量展现着自己的顺从之态。
    然而,他们二人最终并没有等到对方的出声询问。
    那两名“粮帮帮众”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之后,其中一人竟是突然发难,从身后掏出了短棍,直接砸在了他们头上,立刻就把唐晟与丁文博二人砸昏了过去,另一人则是掏出了两副麻袋,手脚麻利的把唐、丁二人塞进麻袋之中,随后就扛着唐、丁二人迅速离开了这里。
    *
    唐晟与丁文博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所见到的这两个粮帮打扮之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使用正常手段向他们打探消息。
    而且这两人也压根就不是粮帮帮众,而是伪装身份的“嘲风”死士。
    根据蒋枭的命令,这两名“嘲风”死士需要出手挟持控制几名正在为霍正源做事的贱籍仆从,成为“嘲风”组织的眼线、向蒋枭提供霍正源的情报。
    于是,“嘲风”死士就盯上了唐晟与丁文博二人。
    事实上,唐晟与丁文博二人被“嘲风”死士盯上,也不能算是意外,反而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唐晟急切想要向霍正源邀功展现能力、所以天色未亮就拉着丁文博赶到了霍正源的临时府邸附近。
    而这两名“嘲风”死士抵达霍正源的临时府邸附近之后,也首先就看到了唐晟与丁文博二人。
    唐晟与丁文博二人皆是贱籍身份,所以即便是“嘲风”死士也对他们充满了轻视之意,根本就没打算仔细筛选,见到了唐晟与丁文博二人之后,又眼看着天色将亮,就当即决定选择他们二人作为控制目标。
    毕竟,贱籍的地位实在是太卑下了,即便是唐、丁二人不愿意成为“嘲风”组织的眼线,“嘲风”死士也可以随意杀人灭口,根本不必担心有人追查这两个贱籍的死亡真相,到时候“嘲风”死士重新挑选目标就是。
    这样一来,唐晟与丁文博二人还没有来得及向霍正源禀报任务进展,就被“嘲风”死士给绑走了。
    *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盆冷水泼在了唐晟与丁文博二人的头上,终于是让唐、丁二人悠悠醒来。
    唐晟头脑昏沉了好一阵,才终于回想起了自己被绑架的经历,当即是心中一惊,也终于是彻底清醒,连忙是撑起身体抬头观察周围环境。
    然后,唐晟就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艘乌篷船内,此前动手绑架他们的那两位粮帮装扮之人,这个时候分别站在船头船尾,似乎是负责警戒。
    而丁文博就在自己身边,神态反应与自己完全一致,也正在紧张观察周围环境。
    与此同时,唐晟与丁文博二人皆是没有被捆绑手脚,似乎是绑架他们的人极有自信,根本就不担心他们有机会脱身逃走。
    在船篷之内,除了唐晟与丁文博之外,还有一名身材粗壮、身穿粮帮头目服饰、戴着面具的汉子,正端坐在他们二人的面前,目光冰冷的仔细观察着他们二人的反应。
    而这个身材粗壮、戴着面具的汉子,正是蒋枭。
    唐晟并不知道,霍正源一心想要布局抓捕的那位悍匪首领,此时就坐在自己面前,他这个时候还以为是粮帮的人绑架了自己。
    虽然心中怨恨粮帮的手段粗糙,但唐晟这个时候自然是不敢表现出来,反而是立刻跪地磕头,似乎是毫无尊严一般,颤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还望好汉知晓,我与同伴就是两个任人羞辱的贱籍,不仅是没钱没势,更是身份低贱,好汉绑了我们根本榨不出油水,只会让好汉沾染晦气,还望好汉高抬贵手,就当我们二人是个屁,把我们放了吧!好汉您放心,以我们二人的身份,根本没能力报复您,我们不敢记仇,只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相较而言,丁文博的反应就慢了一拍,但也立刻学着唐晟的样子下跪乞饶。
    另一边,蒋枭看到唐晟的这般表现之后,心中却是泛起了一丝兴趣,缓缓道:“伱说你们二人就是两个普通贱民?我为何看着不像?我朝有明确规定,贱籍不可读书科考,而你们二人的言谈举止,却不像是不识字的人。”
    唐晟低头泣声道:“好汉您慧眼如炬,我们二人确实不是寻常贱籍,小人名为唐晟,祖父乃是前任南京户部尚书唐臻!您应该也听说过,朝廷中枢近年来屡次整肃南京官场,还说南京六部居心叵测、雇凶刺杀朝廷重臣赵阁老,然后又罗织了无数罪名,所有南京官员皆是受到严惩,小人也因此也遭到牵连,被官府贬为了贱籍……小人身边之人名为丁文博,乃是前任南京刑部侍郎之子,境遇也与小人完全相同……”
    蒋枭若有所思的轻轻点头之后,又问道:“原来是官宦之后……我也听说过你们的境遇,确实是有些可怜……据我所知,你们现在被南京礼部衙门借给了霍正源使唤?”
    唐晟依然是不敢抬头,答道:“正是如此!那位霍大学士想要举办一场大型酒宴,所以就需要一批懂得礼数、见过世面的仆从使唤,小人等人恰好符合这般要求,所以就被南京礼部派给了霍大学士使唤……”
    说到这里,看似卑微胆怯的唐晟,目光之中突然闪过一缕精芒,又补充道:“还望好汉得知,小人与同伴的目前处境,实在是悲惨至极!
    那位霍大学士的朝廷靠山,就是赵俊臣赵阁老!小人刚才也提过,南京官场当初之所以受到朝廷中枢整肃,就是因为朝廷中枢认定是南京六部官员雇凶刺杀赵阁臣,而我们这批人被南京户部派给了霍大学士使唤之后,那位霍大学士很快就知晓了我们的来历,他为了给赵阁臣出气,便寻找各种理由不断的折磨羞辱我们……
    所以,还望好汉您大慈大悲、稍加怜悯我们这些苦命人,一定要尽快释放我们离开这里,若是那位霍大学士迟迟没有见到我们赶去他的临时府邸听他使唤,必然又要严厉责罚我们,说不定就要活活打死我们……”
    说完,唐晟已是连连叩首、哀求不断,形象可怜至极。
    唐晟虽然并不知晓蒋枭及其麾下“嘲风”死士的真实身份,误以为对方就是粮帮之人,但他还是准确推断出了蒋枭的真实意图,认为蒋枭派人绑架自己与丁文博就是想要收服他们二人成为眼线、趁机探取霍正源的情报。
    而唐晟的这一番话,表面上是为了乞求蒋枭释放自己,想以自己的悲惨境遇引发蒋枭的同情心,但实际上则是在向蒋枭暗示一件事情——他唐晟与霍正源有旧仇,心中暗藏积怨,也有动机报复霍正源。
    简而言之,唐晟就是想让蒋枭误以为,只需是稍稍动些手段,就可以把唐晟收买成为眼线、也就可以利用唐晟收集霍正源的情报消息。
    唐晟的反应很快,竟是在短时间内就想到了这般计策,若是让他计划得逞,不仅是可以顺利脱身离开,接下来还可以使用反间计,向蒋枭提供各种错误情报、误导蒋枭的判断。
    唐晟的表演也极为逼真,若是遇到了寻常人等,说不定就已经让唐晟的算计得逞了。
    但很可惜,唐晟这一次所遇到的对手,是蒋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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