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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有赵阁臣赠予的对症药方,还有章神医的妙手回春……相较于刚来南京的时候,老夫的身体状况已经好转许多了,胃疾之病根也逐渐得以拔除,只是赵阁臣与章神医的治疗手段……实在是太折腾人了,让老夫苦不堪言,所以精神气色反倒是看似更差了一些……”
    说话之际,周尚景还是一如既往的神色从容、面带笑意,但嘴角却是不受控制的稍稍抽动了一瞬。
    回想起自己这些天种种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不断的灌油、反胃、呕吐、排泄,一夜又一夜的恶心难眠,即便周尚景一向是镇定从容,自诩见多识广、泰然自若,也不由是心中畏怯。
    对于一向是三餐寡淡的周尚景而言,灌油排毒这种手段不啻于一场酷刑。
    再想到这种医治手段尚未彻底结束,过几天时间之后还要进入下一疗程,周尚景更是不受控制的面色微微发白。
    霍正源乃是绝顶聪明之人,也善于察言观色,看到周尚景的表情变化之后,就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周首辅的身体状况明显好转,无疑是一件值得举朝欢庆的大好事,但晚辈看您的神色模样,却似是……不大开心?”
    周尚景摇头一笑,自嘲道:“这人呐,一旦年纪老迈了,那就是百事皆哀,不仅是身衰体亏,就连心志也变得软弱了,再也不似壮年一般坚定,只是稍稍有一点遭罪,就似孩童一般忍不住的叫苦不迭!唉,按说只要可以保命,再多受苦也是赚的,但老夫就是扛不住啊,犹记当年……”
    说到一半,周尚景突然顿住,表情间也闪过了一丝自嘲之色。
    却是周尚景突然想到——自己出身于缙绅士族之家,自幼就是养尊处优,踏入仕途之后又一向是顺风顺水,许多时候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固然不假,但这一辈子还真没有吃过太多苦头,也没有任何苦难经历值得一提,最多也就是朝务繁重之际耗神太多、休息不足罢了。
    所以,周尚景原本想要忆苦思甜,讲诉自己青壮年时期有多么能受罪、又多么能隐忍,向霍正源自夸几句,最终却是尴尬发现——自己竟是毫无这般经历。
    想到这里,周尚景神色间的自嘲之意更为浓重,喃喃了一句“矫情了”之后,就转移话题谈到了正事,道:“当然,在外界眼中,老夫现在依然是病入膏肓、活日无多,老夫也想趁势麻痹某些人,所以这般真相只会坦诚相告于子固你一人,还望子固切不要随意泄露此事,这南京局势即将尘埃落定,老夫还需要继续伪装几日时间,然后才有最大机会掌控大局。”
    待霍正源表情郑重的点头答应之后,周尚景又说道:“其实,到了老夫这般年纪,即便是没有这场劫数,也必定是天数将至、时日无多了,这场劫数又让老夫元气大伤,必然是会再减寿元……嘿,老夫前些天收到消息,说是大孙媳儿终于有了身孕,但老夫隐约预感到……自己只怕是无福看到周家四代同堂的那一天了!”
    说话间,周尚景的神态似是平静,又似是伤怀。
    然而,不待霍正源出言宽慰,周尚景已是展现一笑,恢复了一贯的淡定从容,然后则是话锋一转,缓缓道:“正所谓七十古稀,老夫能顺利活到这般岁数,一辈子平平顺顺,几十年来位极人臣,接下来大概率也是寿终正寝的结局,按理说也该知足了,但老夫还是有些贪心,总是奢望自己在老死之际不留任何遗憾、也不留任何心结……”
    霍正源目光一闪,也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问道:“晚辈相信,您一定是可以长命百岁的……但却不知,周首辅您还有哪些遗憾与心结?”
    周尚景微微一笑:“有很多,而其中一项,与子固你大有关系!其实,若是子固你今天没来拜访老夫,老夫也会赶在南京局势尘埃落定之前,设法与子固相见深谈……在老夫看来,子固你乃是满朝百官之中数一数二的睿智之辈,而今又担任着东南巡阅使这般要职,全权执掌海外之事务,可谓是前程似锦,尤其是今后的朝廷财政方面,必然会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所以,老夫也忍不住滋生了攀附之心,想要与子固结下一个善缘。”
    很显然,周尚景极为看好霍正源的前景,但霍正源闻言之后,却不由是心中一惊,只觉得周尚景明显是想要挑拨自己与赵俊臣之间的信任关系。
    实际上,霍正源本人也很清楚,虽然自己之所以能出任东南巡阅使,全是因为赵俊臣的极力举荐,但他担任了东南巡阅使之后,全权掌控远洋贸易,这项权职却是让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接下来,若是霍正源没有搞好远洋贸易,那就是尸位素餐、能力不足,也就是辜负了赵俊臣的信任,还会让赵俊臣在庙堂之中受到政敌抨击。
    反之,若是霍正源很好的完成了自身职责,让远洋贸易成绩显赫、日进斗金,那就必然是可以显著缓解朝廷财政的捉襟见肘,也就会极大动摇赵俊臣在朝廷财政方面必不可缺的独有地位,而霍正源的东南巡阅使衙门,也必然会与赵俊臣的户部衙门形成竞争关系。
    霍正源乃是一个聪明人,他早就想明白了这些情况。
    不过,霍正源至今也没有产生过将来要与赵俊臣分庭抗礼的心思,至少在目前为止,霍正源依然没有动摇自己对赵俊臣的忠心。
    这般忠心,一方面是源于霍正源的性格,他本人虽然也有志向与野心,却不愿意为了自己的野心志向而与赵俊臣成为死敌,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赵俊臣的敬佩之心,赵俊臣很显然也知道霍正源担任东南巡阅使之后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但他依然愿意对霍正源委以重任,而且这种做法也不只是为了扩张权势,更多原因还是想要利用远洋贸易之事尽量缓解明朝境内的粮荒局面、壮大明朝国力,可谓是大公无私、舍己为国了。
    所以,此时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说词,似乎是想要在自己身上押注、协助自己壮大实力,霍正源不仅没有暗暗心喜,反而是大为警惕。
    稍稍沉默之后,霍正源却是完全没有接话茬,迅速转移了话题,反问道:“没想到周首辅您竟是这般看重晚辈,着实是让晚辈受宠若惊,按理说……周首辅厚爱晚辈、愿意与晚辈结下善缘,晚辈应当是感激涕零、欣然接受,但如今……
    南京局势依然是扑朔迷离,周首辅您选择与七皇子正面为敌,而七皇子则是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的储君太子、乃至于是未来的天下至尊,若是您最终在这场争执之中败给了七皇子殿下,甚至是无法完胜七皇子殿下,让他依然有机会顺利接任储位,那晚辈一旦是接受了您的善意,恐怕就要受到七皇子殿下的记恨!
    晚辈倒是并不担心个人前程,但正如周首辅您所言一般,晚辈所担负的职责可谓是至关紧要,又颇是敏感、很容易受到各方抵制与阻挠,自然是不敢轻易接受您的好意,让自身权责横生枝节。”
    说到这里,霍正源再次话锋一转,道:“除非,周首辅您能给晚辈吃一颗定心丸,让晚辈相信您能在南京乱局之中稳胜不败,至少也是可以摒绝一切后患,否则……晚辈就只能是对您的善意敬谢不敏了。”
    霍正源不愧是朝中百官所公认的聪明人,当他察觉到周尚景似有离间自己与赵俊臣的意思之后,既没有盲目接受,也没有直接拒绝,反而是以此为饵,趁机打探周尚景后续的全盘计划。
    虽然周尚景现在已经察觉到了蒋枭的行踪,有可能趁机掌握七皇子朱和坚暗中豢养死士的罪证,但这件事情并不是万无一失,以周尚景的谨慎周密,也必然是安排了各种机密后手与备用计划,而霍正源如今就是想要趁机窥探一二。
    周尚景很显然也看出了霍正源的真实想法,不由是面现激赏之色,随后则是轻轻摇头,有些遗憾自己当年竟是没能把霍正源这样的聪明人收到门下。
    最终,周尚景点头笑道:“既然子固想要吃定心丸,那老夫现在就给你一颗定心丸!老夫可以向你明言,接下来无论是发生了何种变故,也无论那位七皇子将会如何应对,南京局势之走向已是注定,老夫也已是稳操胜券、绝无失败之可能,那位七皇子殿下接下来必然会重重栽一個大跟头,即便是勉强再次爬了起来、也勉强接任了储君之位,他也绝对坐不稳这个位置,到时候只需是再寻机稍稍推动局势,很容易就可以再行废黜之事!”
    霍正源皱眉问道:“七皇子殿下的手段心机皆是不俗,又有陛下、太子太师王保仁、以及南京镇守太监席成等人的极力支持,在江南世家之中也有吕家似有跳反之意,至于他暗中不为人知的底牌,就更不必多提了……既然如此,周首辅为何还可以信心满满?”
    周尚景再次一笑,似乎是正面回答了问题,又似乎是在打机锋,反问道:“世人皆言老夫善于阳谋,而那位赵阁臣……则是使用阴谋手段更多些,那子固伱可知道,阳谋与阴谋这两者最大的区别为何?”
    霍正源思索片刻后,答道:“阳谋正大光明、无可阻挡,却需要随势而动;而阴谋则是不能见光,一旦见光就会遭受反噬,但成功之后却可以达到以弱胜强、翻转局势的奇效。”
    周尚景轻轻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就好似教导学生一般对霍正源充满善意,耐心解释道:“这般说法,虽不能算错,却还是没能触及本质!在老夫看来,阳谋与阴谋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是否需要沟通!
    阴谋需要各方刻意保持沟通,相关人等也皆是需要详细交代,然后才能让他们明白自己具体需要做哪些事情,任何一方做错了事情,整个计划就可能会满盘皆输,而阳谋则是根本不需要沟通,相关各方无需交代就可以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做哪些事情,让他们遵循自身立场与心意做事就是了!”
    顿了顿后,周尚景的表情愈发平淡从容,就好似正在评价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缓缓道:“而现在,局势变化之下,相关各方皆已经明白了自身立场,也已经非常清楚自己需要如何行事,老夫也只需是在某个时机稍稍推动一把,就可以彻底改变局势之走向……子固你似是想要打探老夫的后续计划,但老夫却可以明确告诉你,老夫并没有布置任何具体计划,仅仅是安排了几批人在沿途驿站盯着,稍稍控制了一道圣旨的传达速度罢了。”
    虽然周尚景的解释语焉不详,但以霍正源的聪慧却,还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周尚景的真实意思,他先是愣了片刻,然后就起身向周尚景躬身行礼,叹道:“原来如此,您确实是稳操胜券,这般手段可谓是春风化雨,看似极为寻常,实则是高明至极,晚辈拜服!”
    周尚景笑着点头,追问道:“既然子固已经尝出了这颗定心丸的药效,那是否愿意接受老夫的善意、与老夫结下一场善缘了?”
    “却不知,周首辅您的善意与善缘,究竟是指什么?”
    周尚景语气平淡,就像是正在讲诉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轻声道:“嗯……从今往后,老夫将会明确交代沿海各省、各府、各县、各衙门的全体门下官员,往后只要是东南巡阅使权责之内的事情,他们皆是完全受你辖制、毫无保留的全力配合于你,无需与中枢方面沟通,也无需得到中枢方面许可,如何?”
    霍正源虽然早就知道,周尚景一定会给自己吃一个甜枣,却也万万没想到,周尚景交给自己的好处竟是如此之大,不由是面色大变。
    这哪里是甜枣?分明是一颗人参果!
    周尚景经营朝野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势力盘根错节,一旦是全力支持霍正源,那无疑将是一股巨大助力。
    事实上,这项好处的重点还不只是“周党”势力的鼎力支持,而是另外两个方面。
    其一是“东南巡阅使权责之内”这几个字。
    要知道,为了让霍正源可以全权主持远洋之事,德庆皇帝临时设置了一个“东南巡阅使”的官位,这个位置的权责范围含糊不明、却又极为宽泛,不仅是民政、财政皆可涉及,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干涉各地之军务,所以也就格外需要各方官员配合,而一旦有了周尚景的这般交代,再加上“赵党”的支持,霍正源就相当于总览东南各省军政要务了。
    其二是“无需与中枢方面沟通”这句话,意义就更为重大了。
    考虑到东南各省与京城中枢相隔千里、交流不便,这就意味着霍正源在接受“周党”的全力支持之余,也很大程度上无需受到“周党”众位核心人物的掣肘,至少在东南各省的范围内,霍正源就相当于周尚景亲临,许多紧急之事、敏感之事、甚至是违背“周党”利益之事,皆是可以先斩后奏!
    面色大变之后,即便是霍正源忌惮着周尚景的离间手段,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动心了,犹豫着问道:“那……周首辅您又想要从晚辈这里得到怎样的回报?”
    周尚景再次微笑摇头:“不需要任何回报,老夫说过了,只是想与子固结下一场善缘罢了!待将来子固建功立业之后,若是想要寻机会回报这场善缘,老夫自然是乐见其成,但若是子固没有这般心思,老夫也绝不强求!”
    闻言之后,霍正源不由沉默了。
    他突然想到了赵俊臣曾经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
    “任何他人无偿赠予的东西,皆是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免费才是最贵的。”
    霍正源大概也可以猜到周尚景这般做法的真实企图。
    但……这般好处实在是太大了,霍正源实在是没有魄力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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