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时分,天空飘起了雪花。桑钧乘着马车,来到了位于戚里正中央的英候府邸。
    作为帝国丞相之宅,英候之邸,如今已是长安城中的最重要的地方。
    不止是戒备森严,岗哨林立。
    府前的道路,更是被拓宽了数百步,形成了一个广场。
    纵然如今已是夜幕时分,但在丞相府邸前排队等候的官员,依然多如牛毛。
    而且大多数人,都只能获准进入丞相府邸,送上礼物,得到丞相的家臣几句话而已。
    哪怕如此,彻夜在此排队的人,依旧如过江之鲫。
    谁叫今日大汉帝国的权柄,皆集中于丞相一人之身?
    所谓十二卿大夫执政议事,只要丞相开口,就是一锤定音!
    而天下文武官员,更是早已经表明立场——舍丞相外,吾辈不认他人。
    去年襄武候公孙遗去世,其留下的少府卿之位空悬。
    按照丞相本人制定的制度,执政出缺,就要从有资格的备选官员里提名三人,供天下两千石选举。
    这叫复古,从先王之法,推贤使能。
    可是面对这天山掉下来的馅饼,天下文武大臣,纷纷表示:除了丞相提名的人外,我们不会选择其他任何人。
    丞相闻之,便称病自守家门。
    直到群臣再三登门相请,方才出来视政。
    便提名少府左监兼将作大匠丁缓为少府卿。
    于是,在当月的投票中,丞相提名的人选获得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选票。
    而唯一一票投向其他人选的选票,来自大鸿胪于己衍。
    但谁不知道于己衍就是丞相本人的应声虫呢?
    所以,也就难怪民间有人说:十二执政,不过一人之臣。
    作为大司农之子,丞相旧部,桑钧自然有优待。
    他一递出拜帖,立刻就有人出来迎接,而且来迎的还是丞相身边最亲信的家臣:田苗。
    今日的田苗,早非当年刚刚入城可比。
    他已经三十岁了,留起了长长的髯须,戴着进贤冠,穿着一件棉衣,脖子上系着狐裘围脖,看上去富态十足,举止之间,颇有威严。
    “桑公……主公命我来请您去偏厅稍候……”田苗对桑钧一拜,就说道。
    “丞相有贵客?”桑钧问道。
    “临淄候来了……”田苗也不隐瞒,直接道:“故而,只能让明公等候了……”
    桑钧听着,立刻表示理解。
    只是……
    “在下听说,临淄候一直在甘泉宫养病……”桑钧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临淄候辛武灵,乃是如今执政的十二卿大夫之一。
    更是当今丞相当年政变的左膀右臂。
    只是可惜,当年其率军南下平叛,为流矢所伤,兼之年纪老迈,所以从永始四年起就一直在甘泉宫养病。
    他所担任的北海楼船将军及北海都督府都督,其实只是个挂名,实际掌握北海楼船和北海都督府的是丞相派去的别驾贡禹。
    这位旧年的新丰令,现在已经是汉室未来最有可能获得执政卿大夫提名的新生代。
    “还不是为了其侄子辛庆忌……”田苗叹了口气:“陇右辛氏的下一代,除了那位楼船校尉后,余者皆不成器……”
    “如今,辛校尉已经数月没了消息,临淄候当然焦急……”
    “这几天来,临淄候已经连续来拜见丞相三次了……”
    桑钧听着,若有所思。
    北海楼船将军府和北海都督府,其实是一个衙门,两块牌子的机构。
    这个丞相在永始元年就草创于朝鲜、辽东的官署,最初只是负责捕鱼和造船的机构。
    后来慢慢的永始二年、三年,获得了征讨北海及朝鲜、辽东不臣的权力。
    又在永始四年委任执政大臣临淄候辛武灵为帅,使得这个官署升格为九卿级别,因为在那一年,丞相让人将刚刚铸造好的青铜火炮,搬上了楼船的舰只上。
    并在随后两年,开发、设计和制造了数十艘可以搭载至少三十门三寸火炮的巨舰,命名为炮舰。
    而这些炮舰,全部配属在了北海楼船将军麾下。
    于是,北海楼船将军,成为了汉室第一个只靠战舰,就可以灭国的官署。
    这些年来,桑钧虽然一直在外,但他也听说了,丞相有意在未来,将楼船分离出大将军府的管辖,使其成为一个独立作战和独立核算的机构。
    换而言之,在未来,北海楼船将军兼北海都督府都督,甚至刚刚筹建不久的南海楼船将军府,都有成为新的执政大臣的可能性。
    不是递补,而是增加。
    将执政大臣从十二人的数量,增加到十三、十四甚至更多数量。
    自然,楼船官署和海洋事务,成为了汉室的热点。
    许多太学生毕业后,都削尖了脑袋,想往楼船钻,实在不行,就求个汉使的身份,驾驶一艘小船,远航出海,寻找建功立业的地方。
    从扶南向南,自扶桑向西,甚至沿着黑水向东,深入不毛冰原之地。
    而辛武灵家族,作为第一个吃到了甜头的家族,自然是怎么都不肯放过这块宝地的。
    所以,去年丞相听说有海商在扶南之南的大海彼端,发现了西迁的匈奴踪迹后,就下令从北海楼船调一支校尉炮舰,前往海商所指示的地方探索。
    临淄候最宠爱的侄子楼船校尉辛庆忌,于是毛遂自荐,主动请缨,执行这一任务。
    说到底,都是为了家族基业。
    只是,这大海多风浪,凶险莫测,便是在近海,也有遭到风暴袭击而船毁人亡的例子。
    何况远赴万里之海呢?
    “临淄候若失了这个侄子,恐怕,陇右辛氏便要后继无人了……”桑钧在心里感慨。
    作为十二执政官之一,临淄候辛武灵的家族,自然也被汉室的八卦党们扒了个精光。
    和乃父桑弘羊一样,陇右辛氏,在辛武灵后也是青黄不接,后继乏力。
    辛武灵的七个儿子,除了两个庶子在令居、河湟拓垦屯田外,其他五个儿子都是廷尉衙门的常客,特别是其长子,顽劣不堪,被丞相亲自下令编管辽东反省。
    而辛家唯一可堪一用的,也就是楼船衙门的辛庆忌了。
    桑钧见过那个年轻人,比自己还小几岁,却颇为机警,连丞相也很喜欢他,常常叫他的表字,还曾写信勉励其在楼船为国用力。
    心中想着这些,桑钧就在田苗的引领下,来到了英候府邸的偏厅。
    田苗命人端来酒水,又召来一队西域歌姬,为其起舞解闷。
    过了一会儿,桑钧看到了,从正厅那边,走出来许多人。
    丞相的身影,赫然在列。
    而在丞相身旁,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迈老臣,则不断的拱手行礼,正是临淄候辛武灵。
    从其表情看,这位执政,似乎非常开心,还时不时的笑出声来。
    桑钧一看,心中一动,恰好这时田苗也来请他去拜见丞相。
    于是,桑钧问道:“田公,可是临淄候有喜讯?”
    “然也!”田苗也笑了起来:“刚刚从番禹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快报:安南都护府所派出的船队,在都兰遇到了受辛校尉之命,运送珍宝返航的宝船三十余艘……言校尉已至身毒,遇黄支王不臣,杀害汉使,辱及天子,校尉以春秋之义,加之以大罚,破其城,杀其王,臣其国家,得其宝库所藏金银,乃命人运返归国……更送来海图……”
    “哦……”桑钧点点头:“这就好……”
    心中却难免有些失落。
    因为,事到如今,他已经看明白了。
    如今的汉室权力结构,正日渐走向以丞相为核心,同时诸大臣共同秉政的时代。
    丞相虽是一言九鼎,但十二执政大臣,亦不差多少。
    地位、权柄、影响力,都等同于延和前的丞相。
    甚至还犹有过之——毕竟当年,天子才是最终的裁决者,大臣们再怎么样也只能服从。
    然而现在,群臣议政,投票表决。
    丞相也从来没有使用他的权力,否决过任何一项集体决议。
    这就意味着,执政大臣的话语权是相同的。
    于是,执政大臣,便拥有了在各自领域和事务中的绝对话语权。
    像廷尉直接独立在所有官署之外,其执法、审判,除丞相外,没有人能干涉。
    乃父控制的大司农与盐铁署,也是如此。
    除了对丞相负责外,便只消每季度向其他同僚报告一次收支、预算与计划。
    除此之外,没有人可以插手大司农的本职工作。
    所以,辛家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其他家族的失败。
    但田苗却没有注意到桑钧的失落,他反而非常兴奋的道:“根据辛校尉的奏报,其仅在黄支国中,便得到了黄金、白银、珍宝,价值以数十万金,其中黄金不少于十万金!”
    “主公得报大喜!”
    “临淄候亦喜不自胜,已是准备回家祭祖酬神……”
    桑钧听着,直接愣住了。
    价值数十万金的战利品?仅仅黄金就有十万金?
    他忍不住问道:“那黄支国有多大?”
    “据说,也就与西域楼兰差不多大……”
    桑钧听着傻掉了。
    同时,他也知道,辛武灵的船队返航之日,就是大汉帝国上下的沸腾之时。
    一个小小的黄支就能缴获数十万金的金银珍宝?
    那身毒据说有大小数百国,哪怕其他王国贫弱一点,岂不是也能缴获数万金?
    那些渴望立功和渴求富贵的贵族与军人会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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