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尧依旧安坐,冷笑了两声的同时“刺啦”撕开了上衣衣襟,露出了满胸膛的伤疤,不无悲怆道:“好一个做人要讲良心!二当家的,你应该记得我这一身伤疤是因何而来吧?若不是我死扛到底,那曹滨能有今日?这安良堂能有今日?我吕尧大半辈子都泡在了这赌场之中,离开了赌场,就等于要了我吕尧的老命,那曹滨有没有替我考虑来着?他所考虑的,只是让你去查我的账!董彪,说白了,我拿走那笔钱,就是在报复曹滨!”
    这二人已经不是在谈话了,而是扯着嗓子相互怒吼,那声响大到了即便是躲在二楼房间中研究玻璃制作工艺的罗猎曹滨二人都听了个清楚,更不用说在堂口各处的值班弟兄了。一大字辈的兄弟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劝解道:“彪哥,尧哥,你们都是二十多年的兄弟了,有什么话不能……”
    董彪不等那弟兄把话说完,便是一声怒吼:“滚!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那兄弟只能是一声长叹,转身离去。
    二楼罗猎的房间中,曹滨不禁摇头叹气,再也没了心思跟罗猎一起探讨玻璃制作工艺。
    罗猎不善于赌博,自家的赌场,他也就是跟董彪去过两趟,对吕尧倒是认识,但绝对谈不上有多熟。因而,无论是就事论事还是个人情感上,他都站到了董彪这一边,不过,就董彪的做事方法,他却不怎么认可,于是忍不住叨唠了一句:“彪哥这是怎么了?跟他有什么嘴好吵的呢?”
    曹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罗猎见状,心知不妙,连忙收起了抄撰文稿,跟在曹滨后面下了楼。
    楼道口,董彪和吕尧仍处在僵持对峙中,只是,该吼出来的话都已经吼出,能爆出来的粗口也已然爆出,二人陷入了言语上的冷战。但见脸色阴沉得吓人的曹滨走出了楼道,董彪颇为懊恼地抬起巴掌狠狠地给了自己脑袋一巴掌,然后重重一声叹气,退到了一旁。反倒是那吕尧,颇有些硬气,只是冷眼看了曹滨一眼,鼻孔中呲哼了一声,然后将头转向了别处。
    事已至此,曹滨也不想过多废话,以冰冷的口吻做出了决断:“功是功过是过,今天我也不想与你争论,既然是烧过香立过堂的兄弟,那就得按堂口的规矩办。念你吕尧对安良堂立过大功,可免你一死,杖责一百,逐出堂口!”曹滨稍一停顿,略略提高了嗓门,冲着远处围观的弟兄叫道:“执法堂的弟兄何在?”
    四名兄弟应声而出。
    “执法!”曹滨冷冰冰再喝一声,然后转身退入了楼道口中。
    相比斩指断掌来,杖责似乎是最轻的处罚,无非是屁股被打个鲜花绽放罢了,可那是挨的少,若是挨的多了,伤到了骨头,恐怕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了,再若是身子板不够结实,当场被打死也不是没有可能。虽说都是练家子,身子板足够结实,挨个二十杖或是三十杖或许没多大问题,但一百杖打下来,即便是年轻时的董彪,也绝难能够承受的住。
    那吕尧似乎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因而对曹滨的决断像是充耳不闻,但董彪的神色却倏地变了,扑通一声,便跪在了曹滨身后,高声叫道:“滨哥,且慢,滨哥!”
    曹滨听到了董彪的叫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站住了脚,却没转身,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董彪道:“吕尧是我阿彪带入堂口的,兄弟犯错,我阿彪理应分担,求滨哥允我为吕尧分担五十杖。”
    曹滨冷哼一声,道:“胡闹!”
    董彪叫嚷道:“一百杖是要死人的呀!滨哥,吕尧虽有错,但也有功,功过虽不能相抵,但也应该饶他一命呀,滨哥……”
    曹滨沉默了片刻,终究是一声叹息,道:“也亏得是你阿彪为他求情,好吧,允你替他分担三十杖。”言罢,曹滨再无犹豫,拔腿快步上了楼梯。
    也就是三五分钟,执法堂的四名弟兄摆好了两张条凳,拿来了四杆长杖,为首一人小心翼翼来到董彪身边,请示道:“彪哥,怎么打?”
    董彪吼道:“实打实地打!要不还能怎样?”
    执行杖责之时,受罚之人需退下了裤子,最多只能穿着一条裤衩,因而,想通过在衣裤中垫个什么来讨巧的话是行不通的,但执杖者在施刑的时候却有技巧,看似打得实在,但在长杖触到受刑人的屁股的时候可以借助长杖的弹力,造成声响挺大但力道一般的假打虚打。只是,这种技巧只可以瞒过外行,像曹滨这样的内行,是绝对瞒不过去的。
    被董彪吼了一嗓子后,那执法堂的兄弟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将董彪吕尧二人请上了条凳,实打实的一杖一杖打了下去。
    每一杖打下去,都使得站在楼道口的罗猎的心头猛地一颤。
    董彪挨完了三十杖,长出了口气,侧过脸来看了眼吕尧,目光中透露出的神色颇为复杂。“担架呢?抬老子过去呀?挨完板子了,还要让老子淋雨是吗?”那吕尧并没有搭理董彪,使得董彪又上了火气。
    另有几名兄弟连忙拿来了担架,将董彪抬到了楼道口。
    罗猎似乎很犹豫,但终究还是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香烟和火柴,蹲到了董彪的身旁,抽出了一支,点上了之后,放到了董彪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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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彪美美地抽了一口,道:“小子,还是你心疼彪哥啊!”
    罗猎叹道:“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董彪道:“我不替他挨这三十杖,他就有可能死在这儿,小子,二十年的兄弟啊,我能忍心看着他被打死吗?”
    这一刻,罗猎忽然想到了安翟。
    从八岁那年进入了中西学堂,到今天,他跟安翟也做了十年的兄弟,假若安翟犯了错,要被杖责一百,那么自己会不会为他分担呢?
    会!一定会!
    罗猎在心中笃定地给出了答案。
    吕尧的身子板显然要弱了许多,只挨了五十杖不到,便痛得昏了过去,执法堂的兄弟不得已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位赶紧来到楼道口请示:“彪哥,尧哥他昏过去了,还打么?”
    董彪咬着牙挤出了一个字:“打!”
    那兄弟再问道:“要不,我让兄弟们玩点手法得了?”
    董彪瞪圆了双眼,喝道:“谁敢糊弄滨哥,拿堂规当儿戏,接下来趴在那张条凳上的便是他!”
    那兄弟轻叹一声,只得转身回去继续执行。
    打完了剩下的二十几杖,吕尧早已是不省人事。董彪招呼了堂口兄弟将他抬到了吕尧的跟前,亲自试了下吕尧的呼吸,再翻开了吕尧的眼皮,看到瞳孔依旧正常,然后松了口气,吩咐道:“你们几个辛苦一趟,把他送到家里,再去将安东尼医生请过来。”
    安东尼医生的医术高明,治疗这种外伤更是得心应手。也是亏得执法堂的弟兄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虽是实打,却并未用尽全力,因而,那吕尧伤势虽重,但性命却是无忧。
    董彪虽说皮糙肉厚,但三十杖挨下来,一个屁股却也是皮开肉绽,敷了药后,在床上趴了整整两天,这才勉强能够下的床来。闲不住的董彪在能够下床的第二天便叫上了罗猎和另一名会开车的堂口弟兄,开上车,直奔吕尧家而来。
    吕尧多挨了四十杖,伤势比董彪重了可不止一倍,人虽然已经清醒,但仍旧只能俯卧在床上不得动弹,听到家中内人说董彪来访,吕尧冷冷地甩出两字:“不见!”
    堂屋中,董彪面对吕尧的夫人,苦笑了两声,交代了一句:“嫂子,请转告老吕,虽然在安良堂已不再是兄弟,但出了安良堂,我们还是同乡还是兄弟,有事打招呼。”
    董彪带着罗猎悻然离去,偏房中闪出来两人,冲着门外已然离去的董彪啐了口唾沫,然后径直进了吕尧养伤的卧房。吕尧夫人颇为知趣,连忙关上了家中大门,并带上了卧室房门,守在了客堂之中。
    那二人乃是吕尧的左膀右臂,年纪稍长约莫有三十五六的一位名叫马通宝,另一年纪稍轻约莫只有三十岁上下的名叫卢通河,只听名字便可知道,此二人应是安良堂通字辈弟兄。
    进到了卧房,那卢通河对董彪仍有着愤恨之情,忍不住唠叨道:“董大彪前来,分明是想看先生的笑话,先生不见他就对了,从今往后,咱们爷仨跟他安良堂再无瓜葛。”
    马通宝毕竟年长几岁,比起卢通河来稍微沉稳了一些,听了卢通河的怨恨之词,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劝慰道:“兄弟,还是少说两句吧,当心隔墙有耳。”
    卢通河不屑道:“听到又能怎样?大不了把我抓去也杖责一百就是了,即便我卢通河死在那杖责之下,也绝不会屈从了那不讲义气不讲情面的死规矩。”
    马通宝叹道:“说的也是。咱们先生多半辈子都奉献给了安良堂,到头来,那滨哥说一声转型,便招呼不打一声地把赌场全都让出去了,根本不考虑咱们弟兄们的死活。要不是先生为咱们做主,咱们下个月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喝西北风才能喝饱了肚子。”
    俯卧在床上的吕尧轻咳了一声,道:“你们二人都停下,听我说。”
    那二人连忙停歇下来,一个为吕尧淘了个湿毛巾来,另一个则倒了杯茶水端到了吕尧跟前。吕尧在那二位的伺候下擦了个脸,喝了两口茶水,问道:“已经两天过去了,外面都有些怎样的风声?”
    马通宝抢着汇报道:“根本用不着我们哥俩往外说,现在江湖上都传开了,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卢通河跟着说道:“曹滨淫威在外,多数人站在他那一边也属正常,但还是有不少明眼人能看出实质,只是不愿意把话说明就是。”
    吕尧轻叹一声,道:“我岁数大了,名声什么的倒也不怎么在乎,大不了退出江湖就是。可你们还年轻,却要跟着我遭受旁人的冷眼嘲笑,真是苦了你们两个了。”
    马通宝道:“先生,您可别这么说,没有您的栽培,我们两个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矿场里做苦工呢。我们能有今天,已经是心满意足了,至于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自由,我们问心无愧,走到哪儿都能挺直了腰杆子。”
    卢通河跟道:“宝哥说得对,我们哥俩是先生一手带出来的,只要先生不嫌弃,我们哥俩便永远追随先生左右。”
    吕尧再是一声叹息,道:“想我吕尧风光之时,经营着八家赌场,手下兄弟近两百人,可到头来也只有你们兄弟二人仍在身旁伺候,可悲,可叹啊!”
    马通宝道:“先生莫要伤心,咱们这一枝弟兄,心里还是有你的,只是他们位卑言微,如此局面下不敢表态,说白了,也就是对安良堂仍抱有希望。等再过些日子,当他们看清楚了曹滨董彪的真实嘴脸后,自然会倒向先生这边的。”
    吕尧凄惨一笑,道:“那又能如何?咱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那些个兄弟投靠过来,咱们又能靠什么生意来养活他们?”
    卢通河道:“先生,咱们可以另立山头东山再起啊!只要手艺在,再开一家赌场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您振臂一挥,之前的弟兄们保管是一呼百应。”
    马通宝接道:“是啊,先生,凯旋大道上有一处物业正在招租,昨日我跟通河去看过了,很适合开办一家赌场,那地方介于市区和唐人街之间,萧条是确实萧条了点,但对咱们开赌场的来说,却是个好处所在,而且,那地方距离唐人街没几步路,咱们的那些熟客很容易就能招揽回来。”
    吕尧两眼一亮,随即又显露出愁云来,道:“曹滨将赌场生意转让给了马菲亚,你们对那马菲亚可能不怎么熟悉,但我却知道,他们都是些心黑手辣的货色,跟他们抢生意,我担心兄弟们会吃亏啊!”
    马通宝道:“先生何必长他人威风灭自家气势?马菲亚心黑手辣,咱兄弟们又是怕死的主吗?只要曹滨董彪不插手,那些个马菲亚不吭声也就罢了,真要惹到了咱们兄弟的头上,保管将他们打回东海岸去。”
    卢通河跟着咬牙道:“宝哥说得对,自打入了堂口的那一天,咱们兄弟就没打算落个善终,只要这日子过得爽快,该拼命的时候,绝对没人会犯怂。先生,别犹豫了,带着咱们兄弟们大干一场吧!”
    吕尧咳嗽了两声,咳出了一口痰来,一旁的马通宝连忙递来了痰盂,吕尧吐了痰,再清了下嗓子,道:“这些年,我也攒下了不少趁手的家伙事,要是真遇上了麻烦必须开战的话,咱们在火力上倒也不会吃亏。我担心的是咱们另立了山头,却没有兄弟过来投奔,搞到最后,却成了一场笑话,那咱们的脸面可就算彻底丢尽喽。”
    马通宝道:“先生,那您就是多虑了。您想啊,咱们这一枝弟兄习惯了做赌场生意,离开了赌场,一个个便等同于行尸走肉,即便曹滨董彪能收留他们,那日子也过不开心。再有,马菲亚接了安良堂的赌场,或许会保留一些位子给咱们这枝弟兄,但毕竟也是少数,就算被马菲亚留下了,可是,跟洋人做事和咱们弟兄们一起打拼,却全然是两码事,所以啊,通宝敢跟先生下军令状,只要先生竖起大旗来,咱们之前的弟兄们至少得有一多半前来投奔。”
    吕尧的双眸中再次闪现出光亮来,口吻之间,也有了少许的激动:“这么说,咱们另立山头还是有基础的,是吗?”
    卢通河抢道:“当然!先生,您就放一百个心好了,只要您点点头,剩下的事情,咱跟宝哥兄弟二人全包了。”
    吕尧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那咱们就再拼一场,站住了,过人上人的日子,没站住,咱们也不怨天尤人,只怪自己实力不够。”
    马通宝也颇为激动,道:“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先生,咱们弟兄们要是没有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这点胆魄,那还有啥自个说另立山头这种话呢?先生,你就别再有什么顾虑了,兄弟们信你,即便真的败了,也绝不会埋怨先生的!”
    吕尧沉吟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好,我身上有伤,不便行动,一切拜托你们二位了,场地的事情,有通宝你来掌眼,我还是放心的,你觉得那块物业还算不错,那就抓紧跟业主敲定了合同。定做台面什么的也要抓紧了,最关键的便是跟之前的弟兄们联络上。咱们只有一个场子,可能养不活那么多人,但兄弟们要是少了,又怕扛不住马菲亚,我估摸着一个场子养个五十来人还是够的,你们兄弟俩怎么看呢?”
    马卢二人齐声回道:“听先生的安排。”
    洋人做事的习惯,往好了说那叫规范严谨,往差了说,纯属拖沓啰嗦。
    乔治拿到了曹滨签过字的转让协议,却花了足足三天时间才办完所有法律层面上的手续,随后,又因为该如何处理赌场固有人员犯起了难为。从意识深处讲,乔治和大多数洋人一样,打心眼里鄙视华人,但考虑到生意,想着一旦失去了这些熟面孔的荷官,那么赌场的熟客或许会减少很多,因而,理智上又想将这些人留下来。
    终于做出了留人的决定,乔治却没有着急宣布,而是带了几名手下前往了安良堂。毕竟这些人都曾是安良堂的兄弟,乔治想的很周到,必须征得了曹滨或是董彪的同意后再做出决定才算是最为妥当。
    乔治来到安良堂的时候,刚好是董彪罗猎二人从吕尧家中扫兴而归之时。吃了个闭门羹,使得董彪颇为懊恼,再加上屁股上的伤病未痊愈,一坐车再一走动,使得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绽裂而疼痛难忍,那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因而,面对乔治的意见征求,董彪显得有些不怎么耐烦。“你说的这事不归我管,你要去征求汤姆的意见,他说可以那就可以,他说不可以,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哎呦呵,那谁,赶紧去给老子打盆冷水来,可真他妈疼死老子了!”
    乔治保持了很好的修养,并不怎么在意董彪的不耐烦,并关切道:“杰克,你受伤了?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对你下手?”
    董彪苦笑道:“是汤姆,乔治,你是不是打算为我出头,将汤姆教训一番?”
    乔治尴尬笑道:“那我可不敢插手,一定是你做错了事情,才被汤姆责罚的。”
    董彪道:“还不是因为汤姆将赌场生意转让给了你们马菲亚,惹毛了了我们堂口负责赌场生意的兄弟,我啊,是代人受过。唉,跟你也说不清楚,乔治,你还是改天再来吧,汤姆他一早就出去了,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打发走了乔治,罗猎扶着董彪上楼,在楼梯上艰难地向上移步时,罗猎忍不住问道:“彪哥,滨哥不是在家么?你怎么说滨哥出去了呢?”
    董彪借机停下来歇息,并瞪圆了双眼,惊道:“滨哥在家么?你瞧我这脑子,居然记糊涂了。唉,说起来也是奇了怪了,这屁股开花,居然会伤到脑子?我这两天总感觉稀里糊涂的。”
    罗猎笑道:“你可拉倒吧,你分明是不想让乔治见到滨哥,别想骗我,我可是学过读心术的哦。”
    董彪翻了翻眼皮,咧开嘴巴笑开了:“看破不说破,乃君子之为,小子,你是不是君子?”
    罗猎摇了摇头,干脆利索回应道:“不是!”
    董彪一怔,随即摇头笑道:“你确实不是个君子,总是跟彪哥耍赖皮,好吧,彪哥就跟你实说了吧,彪哥之所以不想让乔治见到滨哥,是因为滨哥不想见到乔治。”
    轮到罗猎发怔了。
    这回答显然是搪塞,可是,罗猎一时间又挑不出毛病来,只能呆傻地盯着一脸得意的董彪。
    “干嘛这样看着我?彪哥老了,确实不如你帅气,但搁在二十年前,彪哥能甩你两条街你信不信?”董彪伸出手来,示意罗猎扶着他继续上楼。
    董彪的房间调到了三楼,待罗猎扶着他上到二楼后准备再上一层的时候,却被董彪拦住了。“去滨哥那儿吧,时机差不多成熟了,有些事情也该告诉你了。”
    相比洋人的做事风格,华人可就干脆多了。
    马通宝卢通河兄弟二人得到了吕尧的首肯,一刻也不肯耽搁,立即向吕尧辞别,随后便召集了旧部,向大伙通报了吕老大要带着他们另立山头东山再起的打算。“弟兄们,咱们都是吃惯了赌场这碗饭的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总觉得自己要是离开了赌场这个行当,简直就是活不下去。现如今,吕老大给了咱们这么一个机会,让咱们能够重新端起赌场这碗饭,我觉得在座的各位都应该倍加珍惜。当然,愿不愿意跟着吕老大再拼一把,你们自己拿自己的主意,只是过了这个村再没有那个店,吕老大的事业刚刚起步,养不了那么多的弟兄,所以也只能讲个先来后到。”
    有兄弟提出了自己的担忧,道:“宝哥,河哥,能跟着吕老大跟着你们二位重操旧业,兄弟当然欣喜,可是,咱们都是入过堂口的人,若是滨哥不点头的话,会不会有麻烦呀?”
    马通宝道:“吕老大已经替咱们挨过板子了,实实在在的七十大板呀!吕老大到现在还下不了床。滨哥三天前已经将赌场生意转让给了马菲亚,到现在也没说一声要怎么安排咱们这些弟兄,这分明是不打算再管我们的死活了。另外,吕老大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们心中都知道,跟了吕老大,吕老大自然会为各位出头,要是那滨哥彪哥怪罪下来,自然也有吕老大为咱们顶着。所以,各位不必为此担心。”
    另一兄弟道:“我听说马菲亚的人个个都是心黑手辣之徒,咱们跟他们抢生意,万一冲突起来,咱们就这些弟兄,能撑得住吗?”
    一听到这种里外都透露着怂包劲的话,卢通河登时火了,手指那名兄弟,吼道:“就你娘的那副怂包样,想跟老子干老子都不爱搭理你。马菲亚怎么了?是长了三个脑袋还是六条胳臂?他们心黑手辣,我卢通河也不是吃素长大的,真干起仗来,大家都是脖子上顶了颗脑袋,大不了拼了这条命就是了!”
    那兄弟辩道:“河哥,你这么说话就不在理了,你敢拼命,兄弟也没把这条命看得有多重。我想说的是,咱们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大伙说,对不对啊?”
    马通宝制止了卢通河的进一步吼骂,解释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第一,当别人欺负到咱们头上的时候,该拼命就得拼命,这一点,我马通宝绝对相信兄弟们没一个是怂包。第二,刚才这兄弟说得对,咱们不光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更不能打没有胜算的仗,咱们人手虽然少了些,但咱们毕竟是华人,是滨哥彪哥的袍泽同胞,咱们要是被洋人欺负了,滨哥彪哥能视而不见么?”
    此话一出,大伙登时炸了锅。一部分人认为,他们若是跟吕尧另立了山头,那么就不再是安良堂的弟兄,滨哥彪哥自然不会再为他们出头。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滨哥彪哥可没那么小心眼,就算是一般劳工被洋人欺负了,滨哥彪哥都会不计代价地为他出头,更何况他们这些或多或少都为堂口做过贡献的曾经的安良堂兄弟。
    马通宝拍了几下巴掌,压制住了众人的议论,道:“就在两个小时前,彪哥去了吕老大的家,咱们吕老大虽然没见彪哥,但彪哥还是留下了一句话,他的原话是这样的说的,虽然咱们不再是堂口的兄弟了,但出了安良堂,咱们还是同乡还是兄弟,有事的话,随时打招呼。你们要是不相信的话,随时可以去找彪哥核实。”
    大伙忍不住又议论开来。
    但这一次议论,几乎没有争执,大伙均认为这应该是彪哥的做派。既然彪哥能放出这句话来,那么也就等于代表了滨哥的态度。
    有了这样的结论,大伙的情绪终于被调动起来,一个个叫叫嚷嚷,向吕尧表达了自己的忠诚。
    正如曹滨对国人及洋人的评判,这帮子混赌场饭吃的弟兄们大智慧没多少,但小聪明却从来不缺,安良堂转让赌场的消息传出后,趁着马菲亚尚未接手的空档,这些个弟兄能拿的拿,能搬的搬,大到赌台椅子,小到牌九骰子,几乎将那几间赌场都掏了一个空空如也。这些物什,想买新的挺贵,想卖旧的,却卖不出什么好价来,因此,再向吕尧表忠诚的时候,大多数兄弟都献出了自己捞到的那些赌场物什。
    马通宝在心中稍加盘算,登时喜上眉梢,五个赌场的物什堆到一个赌场中,只有用不完,绝无不够用。这不单是剩下了一大笔钱,更大的意义是节省了时间,不然的话,再去定制新的赌台什么的物什,至少也得等个七八天。
    卢通河也意识到了这项便宜,冲着马通宝投来会心一笑,然后附在马通宝耳边低语道:“宝哥,这样一来,咱们明天把场地搞定,等到后天这赌场可是就能开业了。”
    马通宝也是一脸欣喜之色,回道:“干嘛要等到明天呢?咱们今晚就去把物业合同给签了,这样就能有一整天来布置安排赌场,到后天开业才更有把握啊!”
    人有高矮胖瘦,心有大小高低,这帮子吃赌场饭的绝大多数都向吕尧表了忠诚,但仍有小部分人不敢如此冒险,待散场之后,其中便有几人连忙去了唐人街准备向曹滨董彪汇报。
    有没有人抢着去打小报告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那马通宝卢通河二人代表着吕尧也没有打算偷偷摸摸地起事,再说,那些个混赌场饭吃的弟兄均是安良堂的外堂弟兄,绝没有堂口中的那些内堂弟兄那般讲究规矩纪律,因而,仅仅一夜时间,吕尧跟安良堂分道扬镳另立山头的消息便传遍了金山帮派江湖。
    这可是金山帮派江湖的一件大事。
    金山安良堂自成立以来,给外人的最强烈印象便是团结,就像是一团铁疙瘩一般,想击垮他,只能从外部施加以足够大的压力,绝无可能从内部将其瓦解。但是,高位于第三把交椅的吕尧却脱离了安良堂并自立山头,给了所有江湖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人们在震惊之余,纷纷揣测,这安良堂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
    同时,也是金山帮派江湖的一件小事。
    安良堂虽然遭此变故,但就实力,仍旧是金山所有帮派中的执牛耳者,只要曹滨董彪二人不产生矛盾而决裂的话,那么其他帮派也就只能望其项背而兴叹,绝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觊觎之心。至于赌场生意的大变天,对这片江湖的各个帮派来说实无意义,之前是安良堂一手遮天,现如今是马菲亚鲸吞独食,旁人虽然看着眼红,却也有自知之明,绝无掺和进来分上一杯羹的实力和胆识。
    不过,这还是金山帮派江湖的一件趣事。
    马菲亚横空出世于金山,安良堂的曹滨将赌场生意这么一块大肥肉拱手相让,是安良堂惧怕了马菲亚,还是那曹滨另有企图?吕尧虽曾经贵为安良堂第三号人物,但如今脱离了安良堂,也就只能算做金山的一个末流帮派,如此实力,居然敢跟马菲亚玩出一手虎口夺食,其底气是如何得来?那马菲亚将会如何报复?如果两边真的干起仗来,安良堂的曹滨董彪又将作何态度?等等疑问,不无在挑逗着江湖人的神经,人们纷纷打起了精神,拭目以待。
    乔治甘比诺原计划于这天上午再来唐人街安良堂堂口找曹滨商量老赌场人员的安排事宜,结果还没出门,便得到了这个消息,一时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洋人确实少了点小聪明,但这并不代表洋人就缺乏智商,乔治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先是一阵惊愕,随即便意识到这其中的蹊跷。那个叫吕尧的人物,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赌场生意,与曹滨产生了些许矛盾实属正常,甚至,因这种矛盾无法调和而导致分道扬镳的结果也是能够理解。但是,那吕尧居然敢于自立门户另立山头,而且仍旧是重操旧业继续开办赌场,那就有些疑问了。
    莫非,这是曹滨的有意安排不成?
    乔治在心中打出了一个硕大的问号。
    假若这只是那吕尧的个人行为,乔治心想看在安良堂的面子上也就算了,虽然会给自己的赌场生意带来一定的损失,但相比曹滨几乎是无偿相送的举措,自己还是赚到了。可是,这若是曹滨的有意而为呢?
    乔治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中华人的勤劳,那是有目共睹,中华人的精明,同样是有目共睹。勤劳不消多说,但精明就得好好理论一番了,用好的听的词汇来描述,可以用精明这个词,但若是用难听的词汇来描述的话,完全可以用阴险来表达。乔治与十年前就曾调查过曹滨,深知这个男人的厉害,论能耐,他可以独自一人单挑内华达州及犹他州一带的恶霸布兰科,论耐性,他在狙杀敌人之时可以不吃不喝等上三天三夜,论智谋,安良堂近十个分堂口出了问题,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这样的人,乔治绝对不希望招惹到。
    但摆在眼前的问题又不能不解决,乔治矛盾了好一会,最终决定还是要去拜访一次曹滨,有什么事情当面说清楚,大不了,他放弃金山这块地盘就是了。
    来到了安良堂的堂口,守门的堂口弟兄进去禀报了一声,没多会,便看到了曹滨亲自迎了出来,那乔治的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乔治,我的朋友,听说你昨天下午就来看我了,实在抱歉,我有事外出,没能接待好你。”离老远,曹滨便热情地打起了招呼,并向乔治展开了双臂。
    乔治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和曹滨拥抱后,寒暄道:“汤姆,能得到你的亲自迎接让我感到十分荣幸,其实,我并不想带着问题来打搅你,可是,问题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必须来向你征求意见。”
    曹滨边走边道:“我听杰克说了,你是想聘用我原来的赌场工作人员,是吗?”
    乔治道:“是的,汤姆,可是,这个问题却被今天的另外一个问题给替代了。”
    曹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说的新问题应该是吕尧另立门户重操旧业的事情,对吗?”
    乔治直言不讳道:“是的,汤姆,我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但我想,我们既然是朋友,就应该相互坦诚的谈一谈。”
    曹滨停下了脚步,看了眼乔治,微微一笑,道:“我能理解你心中的疑问,你一定是在想,那吕尧的行为可能是受了我指使,对吗?”
    乔治耸了耸肩,回道:“我知道这样说会让你不高兴,可是,汤姆,做为朋友,我必须向你坦诚,我确实是有着这样的疑问。”
    曹滨道:“谢谢你的坦诚,乔治,但凡误会,均是因为相互之间做不到坦诚相待,你能以坦诚待我,我很欣慰,但这件事却是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的,所以,我郑重邀请你到我的书房去坐坐,我也会坦诚地告诉你这其中的原因以及我的难处。”
    在怀疑和相信之间,乔治还是选择了后者,这也是他敢于只身前往安良堂的原因。既来之,则安之,去书房和留在外面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若是曹滨有不利于他的想法,无论在哪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于是,乔治大大方方地跟着曹滨来到了二楼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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