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故事 作者:烟缸灰

    唐旻

    那些故事 作者:烟缸灰

    唐旻

    那顿饭,最后在梅梅的坚持下,由她结了帐。那么多年的老朋友来,请吃顿饭,也算聊表心意了。王铮多少也客气了一下,只是看她那么坚持,随即作罢。

    她说:“在北京时也没少吃你们的,你难得来次上海,就让我招待一次吧。”讲完又觉得这说辞太世故,便加了句,“还有我去北京的时候呢,你得加倍请还我。”

    王铮笑笑:“就等着你来呢。”

    少年时的朋友,还剩点珍贵的亲切,心头一热,就露出个温良的笑容。笑得春风和煦,融化坚冰。

    因为吃饭时喝了点啤酒,心情多少有点荡漾。王铮看着她,说:“你请我吃饭,那我请你喝酒吧。走,找个地儿。”

    酒是个怪东西,小的时候不知道它有什么好喝,又苦又涩,难以入喉。长大后有样学样,即使难喝,也灌下去。从此世界开始不一样,迈进飘飘然的世界里,不需在乎太多。不担心自己不是个淑女样,不担心妆花了变很丑,也不担心看到的人会害怕。因为不在乎,本来,除了那个人,其他的,我都没在乎过。

    酒,从酒吧喝到梅梅家里。她豪迈地往自己杯子里倒芝华士,王铮一把压下酒瓶,拿起她的杯子倒出一半到自己的杯子,随后又拼命往她杯子里加冰水稀释。

    “没见过你这么喝酒的,自己灌自己。”他皱眉。

    她笑笑,又吞下一口。其实没什么好聊,两人却在酒吧聊了很久。直到最后还不尽兴,买了酒到了梅梅家。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心里也划过一丝不安,后来又自己否定掉,毕竟那么多年朋友,要发生什么早发生了。老友重聚,图个痛快,有什么好扭捏。

    看看他安分守己地坐在沙发上,她想自己是想太多了。于是对他笑笑。

    他突然开口:“小盼是不喜欢你。”

    “我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后来的相处变得很尴尬。一桌子的人对话,她与所有人谈笑风生,只是不与梅梅对视或者对话。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自己被讨厌了。也没问,也不知道怎么问,不知道跟谁问。

    “她觉得我......跟你关系太好。”

    她看住王铮,猜测话里的意思。为了驱散冷场,举手一挥想去揍他,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那手掌灼热,暗觉传来阵阵欲望。她诧异的看着他,以为他要做什么。喝了酒的王铮耳廓发红,脸却煞白,表情间带着酣热,应该是茫了。

    自从她知道小盼跟王铮好了之后,这两人同时与她失联,不聊天、不寒暄。无从揣测发生什么事情,然而也没办法问出口。很多事情起初只是淡淡感觉,等到凝结成足够的事实,才被说出来。一经确定,无可挽回。

    为了什么呢?王铮跟她认识足够久了,甚至从高中起,他那么不起眼,是身边最常见的那种男孩。可一旦聊起天来,会发现他什么都知道,连你的心思。他跟梅梅一直没有过分深入的交往,恰如其分的亲近并疏远。

    “为什么啊?”第一个冲出来的问题。

    他眼睛里闪烁着什么,沉默,最后松开她的手掏出烟来点上。梅梅看着他,想起刚才靠近时闻到的味道,才发现找到了新角度看待这个人。原来一直没拿他当男人看待,只是觉得身边有那么个朋友,可以招呼一下子就来的朋友。

    她似乎察觉到什么,一闪而过的念头。不能问,不能说,认真就输了。

    “那么多年了,还想他吗?”

    “厄?”梅梅望向他,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谁,下意识回避,“别开玩笑了。”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想想竟牵扯嘴角,无奈一笑。再看看眼前的人,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他面露不舍,看着她沉默,最后起说:“我先走了。”

    梅梅也不留他,送到门口他突然转身过来揽住她,她的头发,轻声说:“照顾好自己。”

    突然想起来那年刚进中学,梅梅当选学习委员。早晨八点未到,已坐满一班学生。她带领全班念书,抛去原先有点羞怯的戒心,开口指挥、带领着同学念着不知甚解的文言课文。朗诵声渐渐一句重似一句,一班学生朗诵的韵律也渐整齐,阳光斜斜进来,凉风吹气帘子。王铮作为风纪委员,在讲台边维持纪律。突然走到她身后凑近她耳边悄声道:“傻瓜,你自己念那么大声作甚么,让他们去念好了。”

    她脸一红,声音渐弱,没入全班的声潮中。再回头看他,两手背在身后,正自扯着嘴角对着她笑。她看看他,露出了个无所顾忌的笑。阳光扫过脸颊的细小绒毛,少女的脸泛着金黄色的光芒,也许是那天动过情。

    关上门后,梅梅突然忍不住地全身颤抖起来,彻骨的寒意从每个毛孔里钻入身体。如果没有了那份坚定,感情何以如此美妙。男女之爱,你情我愿。什么于茫茫人海之中遇见了你,两下了然,淡淡开口:“原来你也在这里。”张爱玲看多了的下场,只赚来寡淡情。看多了兵书,却没上过战场。以为成竹在,谁知道一路溃败,竟没了翻盘的勇气。

    就着酒劲,梅梅蜷起身子窝在沙发边。额头抵上膝盖,身体轻颤。膝盖上一阵湿热,到腮边,已经是涕泗纵横。她蹲在客厅,放声大哭起来。

    深更半夜蹲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哭都不算孤独,孤独是全世界都在面前,却没有一种表情可以打动你。怎样的痛彻心扉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无助,多少次祈求不再经历这样的夜晚,多少次打起神刻意拥抱阳光,用笑容武装自己。只在此时,发现都是徒劳。

    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时至今日,也该结束了。

    有天元元在msn上给她看刚出生的儿子的照片,婴儿其实都长得一样,五官皱皱的,小猴子一样的说不上可爱。父母之所以到处秀照片,无非是他们自己心里有爱,秀的不是照片,是爱。秀完照片又照例寒暄几句。

    ——有男朋友了没有,打算什么时候嫁人?

    ——没有,不想嫁人。

    ——唉,有你好的就嫁吧,男人其实都一样。

    这个曾于她在星空之下坦诚相见、片刻欢愉的人,在她分手时陪着厮混很久的男人,曾经以为是很亲近的人。如今也娶了妻生了子,在另一个城市拥有与她全不搭界的生活,并在沧海桑田之后告诉她,男人其实都一样。

    谁有勇气虚度光,与你纠缠不休,最后颗粒无收。爱情是多么虚幻的名词,女人以为这辈子轰轰烈烈爱过一场便不虚度,男人只求在有需要的时候找到那个人。而那个人,并非想象的那么的不可取代。

    梅梅丝毫不怀疑这个世界上有真爱,就跟奖金五百万一样,随时在发生,只是很难落到她头上。一个不买彩票的人,即使再坚信,中奖的概率也只能永远是零。

    第一次跟唐旻见面是约在吴江路,一家二层的咖啡店。灯光优美,环境优雅,灯从桌子顶端照下来,把桌面的划痕照得清清楚楚。下地铁后梅梅走得急,因为已经离约好的时间有点近,出了层白毛汗,上海7月初的闷热天气让人为之气短。其实不用那么急,无非晚上个五六分钟,只是老妈朋友介绍来的人,落了什么话柄也不好。现在她坐在灯下面,背后虽有冷空调的风吹来,正面却被头顶的灯烤得火热。她想自己现在的脑门一定很突出,满脸油光,而□的额头必定是最让人注目的焦点。想到这里,抽出纸巾开始猛擦起脸,也不管抹花了腮红。

    唐旻也有点扭捏,脸型浑圆,肤色雪白。也因此显得脸盘更大,圆圆一张,在寸头的装饰下,无处躲藏地反着光。

    他呵呵一笑:“我的个人简历张阿姨都跟蒋阿姨说了吧?”他口中的蒋阿姨是梅母。

    梅梅大方地笑笑:“我妈跟我唠叨了几句。”说完也不知道说什么,仍笑笑。气氛始呆滞起来。

    唐旻也不知道说什么,尴尬一笑。

    梅梅心里暗叹一口气,原来也是个矫情的家伙,为了不冷场继续聊:“听说你是做培训业的?”

    “是啊,平时工作比较轻松,主要是去五百强公司帮助他们进行各种员工培训。也挺多机会出国的,当然这个行业竞争也很激烈,大大小小的规模也不少,注重实力的同时也要看机遇。我们公司业务已经发展到一个阶段,所以在行业里还算不错。”讲到自己的专业,他开始有自信地滔滔不绝起来。“不过,平时我个人对金融也颇感兴趣,有两个大学同学在做金融业,平时聊得多了也会跟着他们后面做一点。因为本职工作相对轻松,可以有力投入在这个副业里面。”

    梅梅面带僵硬微笑点着头,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神游天外。脑中浮现大学上铺好朋友在开心网贴的儿子照片,那小子一脸坏笑,满地乱跑,已经上了幼儿园。同学老公跟她一样高,一米六五。当时梅梅表示不能理解,因为她老公始终看起来傻乎乎,每次聚餐总有套人应该充实自己的说教,要不然就聊投资。让人听了很头疼,这说教总是滔滔不绝、停不下来。偶尔有人打岔开,说点玩笑话,他还能自己接回刚才的投资话题。每次陷入这样的话题,梅梅总觉得自己已经跳出六界轮回,魂魄悠悠无处投胎,生则嫌长,死则嫌短。

    最近见面,同学说老公跟朋友合开了家足浴店,让梅梅有空去体验下。而她自己则调剂工作,进入了社区附近的居委,没事经常在上海周边到处旅游,工作自然是轻松的。讲完这些,同学呷了口搁在面前的卡布奇诺,又以优雅姿势抹去嘴角油泡,无名指上一颗钻石低调闪过,然后又说:“这样平时可以回家,接儿子方便点,明年要上小学了。”她如是说。

    唐旻正讲到兴头突然收住,看着对面拥有光洁额头的相亲对象嘴角带着诡异的笑,时而抽搐两下。才警觉,许是这位小姐中暑了?于是,咳嗽一下:“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啊。”

    “啊?呵呵,我外公起的,他喜欢腊梅花。说起来一股子酸味,自古承春早,严冬斗雪开blah blah的。呵呵。”

    “不会不会,很有蕴意啊。古人说,梅具四德,初生蕊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想必是长辈对你寄予的期待吧。”

    梅梅一愣,倒没想到他说出这番话来。事实上这套话小时候多次听外公讲起过,只是她每次都不耐烦听,也不放在心上。此刻听到唐旻侃侃而谈,不知不觉中添了份好感,萌发了亲近之意。随即笑容也温和起来,不那么狰狞。

    唐旻是个温和的人,笑也温和,说话也温和,脾气温和。如他那圆圆脸庞,一团和气。他中等身材,与梅梅同年只大几个月。并不是个健谈的人,常常约会的时候不发一言,只有说到他擅长的话题才会健谈。于是梅梅也努力找点话题跟他聊,配合到自己也诧异,原来那些枯燥的话题也并非学不来的。

    约会三个月之后一天晚上,他突然鼓起勇气似地,在门口吻了她。唇舌木讷,又充满蛮力,没有温存的流连,也没有销魂的舔戏挑逗。她暗衬,原来这个人是这么个缺乏情趣的家伙。虽然之前的约会中已经察觉到,即使他偶尔流露出的幽默也曾叫她惊喜过。但毕竟身体接触是不骗人的,还会有惊喜么?三十岁的人生,还应该期待惊喜么?

    两人分开,他眼底充斥不曾出现过的光芒,在夜里亮晶晶的:“我们以结婚为目标一起努力下吧!”

    她突然笑了,心里一阵空无,却下意识的笑了。幸福不该是被充满的感觉吗?如同这样将她拥满怀的充足。他的肩膀、膛也是温暖的,不知是否可以停靠一生,姑且就这样吧。永远不买彩票的人,妄想什么五百万。想到这里深吸了口气,放松紧绷的身体。那个人却将她的笑与沉默认作赞同,便在黑夜里搂紧了她的身体。

    第一次赤裎相见发生在见过彼此家长之后,好久不曾激动的身体有了应有的愉悦。他们凭身体了解到彼此都不是对方的初次,事后他们各自占据床的一方,唐旻突然沉默不语,在梅梅即将入睡时,他幽幽开口:“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黑暗里,她看不到他的表情,略有不爽地答:“22,怎么了?”

    他反慌乱遮掩什么似地:“哦,没事啊,问问。睡吧。”手臂在空中呆了片刻,伸过来搂住她的腰。

    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处女情结?笑话,不看看这是什么年代了。就这样一次,后来他们很默契的没有追问过对方的过往。

    对梅梅来说,知道又怎么样,无端地给自己找麻烦么。她是安了心,打算拿这个人当做丈夫来对待。婚姻,她虽知道的不多,但也在父母的经验中窥见不少。白色谎言,善意的欺瞒,总比引起无谓争端,或不快要好。所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彼此为对方进行的修炼。

    有时看很多人对牵手路过的老人惊呼,好温馨哦,好浪漫哦。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牵手走过街头,那不叫浪漫,叫俾睨群雄的霸道。谁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从爱到不爱,又到亲情。他或许曾出轨,她又或许恨他入骨过,为了孩子,为了所谓家庭,于是捱到皱纹丛生,捱到天荒地老。就这样我的天地只剩一个你,你也只有我。

    有了这样的认知,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们是要熬到老,熬到死的一对。有什么不妥,就请承受吧。

    不过是贪图个拥抱,元元说,男人其实都一样。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情,充满现实的残酷味道。逐渐老去的这颗心,还能如何地为爱疯狂跳动,听起来只是矫情而已。

    梅梅搬进了唐旻在浦东新区的二居,据唐旻母亲的指点将她在郊区那间房出租。唐旻母亲略显富态,谈吐、举手之间看得出是有见识的女人。梅梅丝毫不怀疑她有过辉煌的过往,事实也如此,她是国营工厂的工会干部。后来国企体制变化,她屹立不倒,进入了浙江某县级市的供电局,曾是供销部门的二把手。虽然强势,唐母待人态度倒不咄咄逼人,只是偶尔能感受到她那种不易让人察觉的漠然。唐父是个生意人,拥有明的头脑却有豁达的人生态度。曾频繁往来于上海江苏照顾生意,但前年经历过一次小中风之后就开始定居下来,把生意交给后辈晚生照顾,跟退休了的唐母过着一派悠闲的生活。

    二老平时很少去上海,为了见梅父母在上海呆过两个星期。定在上海见面,是因为孩子都在这里。另有层微妙的道理在其中,双方家长头次见面,唐母不愿意大老远跑到梅家,而梅梅也不想自己父母巴巴地赶去唐家。最后约在上海,两家都欢喜。

    见面时,唐母大气地给了见面礼,当着梅父母的面交到梅梅手里:“这也不是我们头一次见面,但我们父母见过面,就算是正式把你们这对孩子给定下来了。”

    相较之下,梅母用充满家庭妇女的憨直的嗓门激动道:“小唐啊,我们跟你爸爸妈妈见过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娶我们家女儿,风俗规矩可都不能缺。钱不是重点,但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礼数可一样不能少啊!”

    梅梅知道梅母暗示什么,又不好直接当着唐家人人跟梅母说什么,只拿眼神横了她一下。梅母看见了也满不在乎,只笑嘻嘻地看唐旻。唐旻满脸潮红,额角冒着汗,连说好。

    此时梅父呵呵笑着,突然又来了一句:“我们可就等着你来提亲了啊!!”

    梅梅彻底无语,低吼了声:“爸!!”

    梅父笑更大声:“我们女儿害臊了,别不好意思,我看小唐不错嘛!!”

    梅梅心里一个无奈的白眼,彻底瘫软下来,眼前四大皆空。

    后来晚上母女躺在一张床上,梅梅数落起梅母白天的表现:“妈,你说的那个叫什么话,我是非他不嫁了吗,弄得我们这里急得不行的样子。”

    梅母眼一横,当年的眼媚风韵无影无踪:“丑话要说在前头的,不然他们到时候什么都省了,不下聘,不订婚,我们家还要不要做人啊。”说完又瞪她一眼,“还有啊,你不嫁他打算嫁给谁,小唐条件又好,相貌又好。你都跟人家睡过了,还打算嫁给谁,谁还能要你?你过完年就要三十二了,老姑娘一个,还不急!!”

    眼看梅母又要念起来,梅梅立刻截断她:“好了好了,越说越难听。三十二是虚岁,实数是三十一,而且还要等过完生日才三十一。你那么着急嫁女儿,也不想想小唐父母怎么想我们家。”

    “我管他怎么想,现在只要能把你嫁出去,下半辈子有人负责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有跟你婆婆,要知道嘴巴甜,去人家家里要抢着干活,实在点、勤快点。别老跟在家里一样跟大人顶嘴,我们当年婆婆脸上一没笑容,早就吓得要死,皮都绷紧了。还跟你似的,在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女孩子在家里是小姐,以后有了婆家就要会看眼色了。我要不是看小唐人不错,能老唠叨你上心点嘛。老大不小了,还是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你以为三十一不老啊,你现在生孩子都危险我跟你说。”

    “哎呀,行了行了,怎么又扯到生孩子上去了。赶紧睡吧,明天还带你跟我爸参观科技馆呢,睡吧睡吧。”

    “跟你唠叨唠叨怎么啦,将来你要嫁出去了,就知道娘家多重要了。”

    ......

    第二天梅梅出门前换了个背起来舒服点的包带父母出去玩,临出门前把这个包里的东西逐件捡到另个包里。伸手到唐母给的见面礼,一个红封。她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不到一本书厚的见面礼,九点的阳光扎眼地照进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正经历的事情都不真实,她想,这辈子就这样交待了么。不然呢?我还能期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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