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今次一举吞并老君观,僧众们是下足了功夫。
    不但早就找来官吏做背书,而且早早封山,不让闲杂人等上山。
    还备下足够多的武僧。
    甚至为了对付清虚道人,一个法庆犹嫌还不够,还将本州,最厉害的四位护法请来坐镇。
    务求万无一失。
    东边院墙,陡然金光大放。
    现出一个人形大洞。
    一个矮个子老僧,面如枯树,两眼死白,竟是一个瞎眼僧。
    从走出。
    这是律宗悟字辈的大能。
    法名悟端。
    南面院墙悄无声息化为尘埃。
    一个身材高大,其胖如球的年僧人,迈着沉重的步子,从那里一步步走来。
    这是法字辈的僧人。
    号法衍。
    是这一代僧众修行者,不出的修行奇才。
    修为犹在法庆之上。
    南边墙从分开。
    如同门扉敞开。
    却是走进来一个带发头陀。
    此人头发蓬乱,头上戴着戒箍,身上披着僧衣。
    手提戒刀。
    看上去杀气腾腾,像是凶人多过僧人。
    这也是闻名蜀的异人,名唤延化陀。
    被沙门招揽,做本寺护法金刚。
    最后是北边一人。
    乃是一个头束金冠,手执书卷的儒生。
    看上去四旬上下。
    气度从容自在。
    手竹简一抬,北边院墙便自行坍塌,露出供一人进出的大洞。
    “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嗟夫,子又曰……”
    这家伙满嘴子曰,像是读书读坏了脑子。
    “你是……毒儒庆忌!”
    清虚道人失态的喊出来。
    身体摇晃一下,险些摔倒。
    此儒成名过二十年。
    十多年前,清虚道人最喜爱的大弟子,打算托付衣钵的真观,便是折在此儒手里。
    此人名为儒生,实为异人大能。
    出手狠辣,从不留活口。
    而且性情狭隘。
    睚眦必报。
    那一年,听说真观死于此人之手,清虚不顾老迈,亲自提了桃木剑下山,要为弟子报仇。
    结果远远看到此人出手,将另几个异人斩杀。
    如杀猪狗一般。
    清虚道人当场就被吓退。
    回到山,呆坐于崖边七日七夜。
    之后大病一场。
    从此再不提报仇之事。
    四位护法再加一个法庆,便是五位异人。
    就算是法海心十分重视苏大为。
    但心里也认为,赢定了。
    在他想来,那两个误打误撞上山的香客,现在应该是脸色大变,想要夺路而逃了。
    但是没有。
    出乎法海意料。
    那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香客,不但没逃,反而笑了来。
    “本来想着我若出手,实在太欺负人了,不过……既然你们主动站出来,那便是自找的。”
    什么意思?
    法海脑子一懵,隐隐感觉一丝不对。
    却见缺了一只耳朵的法庆,按捺不住,指向苏大为厉声吼道:“诸位护法,与我一齐出手,先诛此贼!”
    噗嗵!
    跪了!
    但跪的却不是苏大为,而是僧人,从南面走入院,那位手提戒刀,头戴戒箍的蜀异人延化陀。
    只见他丢了戒刀,对着苏大为行五体投地大礼。
    以头触地,颤声道:“延化陀,参见县公。”
    县公?什么县公?
    法海与清虚老道皆是一惊。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大为向着延化陀笑了:“你见过我?”
    “回县公。”
    延化陀头都不敢抬,身子抖得如同鹌鹑:“昔年化陀有幸曾入都察寺,后来县公治黄安县,我曾远远见过一眼。”
    苏大为任黄安县县令,治蜀疫情。
    当时别说是疫情,就连山盗匪、土人,还有各方异人,都老实了许多。
    一时间路不拾遗。
    也不是没人跳出来作妖。
    毕竟做土皇帝久了,突然多出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县令,就想让大家听从官府约束?
    做梦呢。
    但苏大为亲自出手。
    一月之内,所有冒头的异人、诡异,人间蒸发。
    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但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乱用重典。
    自那以后,黄安县方圆千里,实现大治。
    剑阁内外,风气为之一清。
    延化陀做为蜀异人,自然不会不知苏大为的威名。
    “倒还有点眼力,你想活还是想死?”苏大为微微一笑。
    “想……想活!”
    延化陀声音都打结了。
    吓尿了,是真的被吓尿了。
    人的名,树的影。
    大唐名将苏大为,平突厥、灭百济、倭国,大破吐蕃。
    治蜀大疫。
    献治疫之法,堆肥法。
    被圣人封开国县公,大唐兵部尚书,主持佛道两门辩法。
    自身亦是异人。
    修为通天造化,深不可测。
    这样的大能,哪怕一个念头,只怕就能将人如蚂蚁般踩死。
    这样的存在,岂是自己这等人可以挑衅的!
    延化陀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自断一臂,滚。”
    苏大为轻声道:“今日内人在,不想太见血。”
    这声音出来,整个院落一片死寂。
    连那子乎者也,念着子曰的毒儒,都把头从竹简抬,饶有兴致的看向苏大为与聂苏。
    自断一臂?
    那对异人来说,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一身实力,至少折损一半。
    哪个异人不是心高气傲,谁人能受这样的大辱?
    与其断臂,不如拚死一搏吧。
    法海、法庆等僧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向着延化陀怒声道:“延护法,你做什么?”
    “当知你是本寺护法?须得顾及我寺脸面!”
    却见延化院猛的扑出,抓地上戒刀。
    法海心一松:异人不可辱!
    这香客想还想延化陀自断一臂,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刚,却见延化陀手刀落。
    刀光一闪,一条左臂霎时掉在地上。
    直到断手在地上抽搐,肩膀上才鲜血狂喷。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延化陀脸色惨白,一声不吭,伸手在左肩伤口点了几点,封住血口。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向着苏大为一脸谄媚:“不……不知县公可还满意?”
    那副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拿什么宝物,讨好眼前的贵人。
    苏大为微微皱眉:“说了不想太见血,还有,我本来想让你断右臂。”
    啊这……
    延化陀的笑容僵在脸上。
    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仅剩的右臂。
    脑闪过失去双臂在野外奔跑的景象。
    你特么怎么不早说?
    他的嘴唇哆嗦着,脸颊咬肌浮现,右手的戒刀搁在肩上,看样子竟是要将右臂也斩下。
    “罢了。”
    就在他要动手时,苏大为开口道:“算了,就这样吧,滚。”
    铛啷~
    戒刀扔在地上。
    延化陀如蒙大赦,向着苏大为呯呯呯连磕三个响头。
    感激涕零道:“多谢县公宽恕!化陀这便去了,来日愿为县公门下走狗,为县公肝脑涂地!”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这一幕。
    都让你自残双臂了。
    你还搁这谢呢??
    苏大为挥了挥手,延化陀这才身,倒退几步,深深鞠躬,返身向外纵掠而去。
    静~
    老君观内,死一般的沉默。
    无比诡异。
    眼前的一切,实在颠覆所有人认知。
    以致于眼睁睁看着延化陀逃走,才反应过来。
    法海脸色大变:“县……县公?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莫非是朝廷……”
    他不敢说出那个字。
    若说出来,今日律宗便完了。
    那是谋害朝廷县公的大罪。
    清虚道长伸手用力抓着身边的弟子:“承贞,我是不是做梦?他,他会是县公?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定是在做梦,一点也不疼。”
    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弟子,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师父,你抓的是我的手,疼疼疼~~~”
    混乱之际,人群之那年儒生向着延化陀逃去方向,微微一笑。
    撮唇一吹。
    嗤!
    一道锐风过去。
    法庆等异人眼尖,早看到那是毒儒庆忌以真元化为细若牛毫的毒针,飞射向延化陀背心。
    儒生修的是杀人手段。
    这针见血封喉,只要射,一时三刻便将人化为血水。
    但见延化陀身形一震,逃遁速度更急。
    瞬间远去。
    毒儒庆忌的笑容突然一凝。
    他看到,自己那枚毒针倒飞而回。
    竟比去势更快几分。
    耳边,听到一个不高兴的声音:“我让他走的,你要做甚?”
    噗!
    庆忌甚至来不及反应,两眼猛地一突。
    毒针自嘴而入,没入喉。
    法庆、法海、悟端、法衍等僧,还有清虚、承贞等道人,全都看得呆了。
    只见那闻名蜀的毒儒,双手扼着自己喉咙,摔倒在地,不住弹跳。
    像是上岸的鱼在濒死挣扎。
    喀喀喀……
    他的双手用力扼着自己咽喉,两眼外突,整个脸涨成酱紫色。
    清虚道人看得两眼圆瞪,一时失声。
    这个毒儒,当年杀真观,自己想要报仇,远远看上一眼,便失去报仇的勇气。
    如此厉害大能。
    在这年轻香客面前,居然不是一合之敌?
    都没见那香客,那位县公出手?
    毒儒庆忌,他……他就不行了?
    数息之后,庆忌停止了挣扎,趴伏在地上,再无声息。
    他的皮肉开始溃烂,袅袅黑烟不断腾。
    竟是死在自己的毒针下。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自他分解的身体上涌出。
    苏大为将手一挥,瞬间,毒儒庆忌身体化为齑粉。
    被一阵风吹走。
    不剩半点痕迹。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阁下莫非是……”
    法海脸色大变,他突然想蜀有位异人,最擅长巫蛊之术,用别人的神通打败对手。
    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那人名王……王敬直?
    不对啊,记得此人爵位是南城县男。
    什么时候变县公了?
    “杀了他!”
    法庆身体颤抖,不等法海说完,厉吼一声,脖颈上的佛珠猛地炸开。
    一百零八颗黑色佛珠,呜地一声,迸射向苏大为。
    恐怖,恐怖至极。
    若不杀死他,我们一定会被他杀死!
    动手啊!!
    法庆在心疯狂吼叫。
    似有一头恐惧的野兽在啃噬心脏。
    几乎同一时间,悟端翻白的双眼上翻,口高念佛号。
    身上佛光大盛。
    隐见一尊金佛,伫立于金光之上。
    法衍胖大如球的身形突然离地飞,竟是身轻如烟。
    双足虚空连点,肥胖的双手,在空结印。
    或点、或抹、或挑、或按。
    种种手势,曼妙优雅到不可思议。
    最后化作莲花印。
    向着苏大为当头印下。
    成了!
    见状,法海那颗高高悬的心,终于放下。
    有悟端、法衍和法庆三人一齐出手。
    必然是成了。
    清虚道人和承贞眼睁睁看着各种神通,向着苏大为和聂苏镇压下去。
    失声惊呼:“小心!”
    来不及了!
    一片瑰丽佛光,只听到被喊做县公的香客平静问:“忙完了吗?忙完就死。”
    忙完了就死?
    波!
    空气里,似有拔瓶塞的声音。
    霎时,漫天佛光消失,杀机尽散。
    只见一个红漆葫芦在苏大为手里一晃,念了声:“和尚。”
    哎?
    咻咻咻咻~~
    从悟端,到法衍、法庆、法海,并及院数十武僧,身形瞬间拉长,被一股神通吸力,卷入漩涡。
    时间、空间,仿佛发生诡异的扭曲。
    好好的大活人,在漩涡里转了几转。
    咻地一声,消失在葫芦口。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仿佛石化。
    看到一只手,将塞子轻轻塞住葫芦口。
    然后晃了晃红漆葫芦。
    里面传出一阵哗啦水声。
    “成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
    咕嘟~
    直到这时候,才听到无数道人们喉咙里发出吞咽唾沫的声音。
    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法宝?
    那是一件真正的法宝!
    只是眨眼间,便间满院的和尚,全收到葫芦里了。
    天爷爷!
    祖师爷那些传说不是编的故事。
    是真的!
    上真有这样的法宝!
    无数双或震骇,或贪婪、羡慕、惊恐的目光下。
    苏大为向张了个“o”字嘴型,一脸呆萌的聂苏道:“如何?阿兄早说过,我能把这葫芦修好吧?”
    葫芦,自然便是上次击杀八仙时,从汉钟离他们手里捡来的法宝。
    不过原本的葫芦里,藏着是汉钟离炼制的先天火精。
    能生化各种火焰巨物。
    但是苏大为对这种手段不以为然。
    无趣,太过无趣。
    喷火的葫芦,怎比得上传说里,念一声名字,便把人吸入的神通?
    他身为一品异人,已经可以触摸到葫芦上的神通法则,并且拥有改动法则的力量。
    第一次试时,是拿李淳风和叶法善他们练手。
    结果差点没把两老道脖子给拧断。
    大唐堂堂二品异人,前太史令李淳风。
    再加上茅山宗天师叶法善。
    法相宗宗主悟能。
    三人在苏大为的葫芦下,皆成了“奇形种”。
    一个个歪着脖子。
    活脱脱一副丧尸片。
    颇有一种黑色喜感。
    若不是苏大为是一品异人。
    换个人,只怕早被三位大能给生吞活剥了。
    这段时间,苏大为一边带着聂苏游山玩水,一边就在琢磨改良葫芦神通的方法。
    今日一试,果然好用。
    就是不知是不是这次的对手太弱了。
    若是对上李淳风那种大能,这葫芦还管用吗?
    这一点,只有留待日后检验了。
    随手将红漆葫芦挂在腰上,不知引来多少渴望的目光追着那葫芦。
    然后看着葫芦微微晃动,渐渐远去。
    苏大为竟然带着聂苏就这么走了。
    香也上过了,道观也看过了。
    答应人家的事也办到了。
    不走待何?
    直到苏大为与聂苏消失在视线尽头,清虚老道才反应过来。
    猛一拍大腿,惨叫道:“错过……错过大能了!快……”
    他猛一推身边的弟子承贞,疾呼道:“你快追上去!”
    “师父,我?我追上去,我说什么啊?”
    “笨蛋,你什么也不要说,你冲上去就磕头,给我用力磕头!”
    清虚抬手在承贞头上重重拍了一记:“这是仙缘啊!仙缘你懂不懂!多大的造化啊!老道这一辈子,就遇见这一次,你腿脚灵便,快追上去!错过了此次仙缘,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是我老君观的造化,也是你承贞的大造化!要快~~~”
    最后一声,清虚老道声嘶力竭,喊得唾沫横飞。
    直接一跤摔倒在地。
    他年岁已高,今日又被法庆打落了法剑。
    自觉得时日无多,已是撑不住了。
    “是是是,师父您别急,我这就去!”
    承贞吓了一跳,向众人行了一礼:“请师兄们照顾好师父,我去去便回!”
    说完,提衣摆,拔足狂奔追出。
    他是清虚老道的关门弟子。
    也是自真观以后,收的唯一弟子。
    众弟子,以承贞悟性最高。
    一向当衣钵传人培养。
    看着承贞奔出门外,看着满地残破的院落,清虚老道哆嗦了一下唇,心里,竟一时患得患失来。
    太阳渐渐西斜。
    道观众道人,除了将院子收拾一下,竟然都聚在院门前,翘首以盼。
    清虚道人更是连身形都没变过。
    不知待待了多少时辰。
    一直到霞光满天。
    西边云空似火在浇。
    承贞才踏着漫天云霞一脸迷糊的缓缓走入老君观。
    “承贞,如何?”
    清虚老道原本疲弱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
    一下子跳来。
    冲上去紧紧抓住承贞的手:“如何了?他有没有,有没有……”
    承贞一脸迷惘,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这一幕,看得众人一脸大急。
    真恨不得替代他。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方才那位大能,究竟有没有指点你一二?”
    “我……我也不知道。”
    承贞想方才之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我追上去时,看到漫山遍野的和尚,围住那位县公和小娘子。”
    “和尚?”
    清虚身子一震,蓦地反应过来。
    今日来的是律宗法海,还有他们寺几位护法异人。
    可是这片山里,僧人何止千百。
    定是有别的僧人在道观外接应,见势不对,引了寺其他僧人来寻仇。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那位县公是不是拿出宝葫芦把人收了?”
    其余道人焦急催促。
    “并……并没有啊。”
    承贞脸色越发古怪:“我见那县公,就是……”
    他学着苏大为的样子,将指和拇指捏在一,打了一记响指。
    “然后,漫山遍野的和尚就……就都……”
    一想到那副场面,他又哆嗦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话虽没说出口,但其的诡异之处,已经令满场人,都不禁背生寒意。
    整个山里的律宗僧人啊!
    怕不有数百甚至上千?
    众人脑补漫山遍野持刀涌上来的僧人。
    在那县公一个响指之下,倒毙于野草之间。
    沐浴在如血残阳下。
    竟有一种恐怖美感。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如此神通手段。
    若说是道门高人,未免太过狠辣。
    若说是别派大能,但他又对老君像上香,似乎还很尊重。
    这……
    猜不透此人根脚啊。
    “杀得好!”
    突然,清虚的声音传出,把众人吓了一跳。
    却见清虚老道咬牙道:“老道一辈子与人为善,直到现在,方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若不是今日得遇这位大能,我老君观,只怕被人灭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等当自强,再不能如为师过去一般,一心求善。
    当仁则仁,当恶则恶!!”
    清虚的声音,引得众道士连连点头。
    “是啊,我们原本就觉得师父你太过懦弱,明明有神通手段,处处还忍让,一点也不……”
    “多嘴!”
    清风一巴掌拍在多话弟子的脑袋上,将他的话打断。
    转头向承贞:“他除掉那些僧人,也算是帮了本门,切不可因此,就觉得此人手段太过狠辣,若非他,今日死的就是你我。”
    “师父说的是。”
    承贞点点头,不过脸上的怪异之色,并没有消散。
    清虚催促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与我说说。”
    “我,我便如师父所说,跪在他身旁,冲他不住磕头。”
    承贞想之前的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额头,上面有磕出的青紫色,发鬓间还有杂草草籽嵌着。
    他可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在磕头了。
    “怎样?他指点你修行之法了吗?”
    “没……”
    承贞哆嗦了一下,似乎想了什么可怕之事。
    “他,他问我怕不怕,说他杀了那么多人,我说不怕,那些都是恶人,都该杀,结果那位县公就笑了,说他不知这些人恶不恶,但是和尚想杀他,他便先下手了。
    还说什么以直报直,我听不懂那些。”
    清虚和一众道人在一旁听得心焦,连声催促:“说重点,说重点!”
    “哦,我接着求他指点我一二,结果……”
    承贞吞了口唾沫:“他说他不懂道家修行,他学的那些,就算说出来我也不懂,还说如果真要学,他有一套‘睡梦罗汉拳’,问我要不要学。”
    睡……睡梦罗汉拳?
    这什么鬼?
    指着和尚骂秃子?
    指着道士说和尚?
    这人,好欠扁的感觉。
    但是一众道人,包括清虚老道却顾不得这些。
    “不管是什么神通,先答应他!”
    “对,答应他!先学了再说!”
    “沙门偷咱们道门许多理论,阴阳五行,星相命理,东岳忌祀,地狱幽冥,吐纳打坐之法都学去了,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不好意思!”
    老君观内的道士们,比承贞还着急。
    恨不能替他答应下来。
    却见承贞缓缓摇头:“我告诉他不学,我说我是道人,此生只学道,誓不学佛。”
    这话一出,清虚脸色一变。
    身边众道人,心往下一沉。
    要糟。
    “然后他便走了。”
    “就走了?”
    清虚老道脸上流露出惋惜、遗憾、失落、悲痛之色。
    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年。
    但仍强撑着,强打精神,拍了拍承贞的肩膀:“你……你很好,你没做错什么……这是缘法不到,唉~~”
    最后一声长叹,仍出卖了他的心。
    其余道人,皆低头沉默不语。
    这么大的机缘,就这么错过了,换谁能甘心?
    可是能说承贞错了吗?
    不,承贞说的,皆是众人心声。
    若肯学那沙门,若肯委屈变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时输了不可怕,若连心气也没有了。
    那才是真正失败了。
    脊梁骨断了,再也站不来了。
    “师父!”
    承贞突然抬头道:“我……我看他要走,心里一急,当时忍不住喊了一句。”
    咦?
    仿佛峰回路转,清虚心里一下子又迸发出希望:“你喊了句什么?”
    “我说……县公,您妻子真好看,您有福气。”
    呃?
    所有人瞬间失声。
    就这?
    这种关键时刻,你不去求那位县公,去夸他妻子,这像话吗?
    那位县公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你真不怕被他打死啊!
    就连清虚老道表情都变了,变得有点尴尬,又有几分无奈:“承贞,你还,还年轻,少慕艾很正常,但是以后这等话,还是要收敛几分,当用心学道,清净……”
    “师父,那县公当时就转头,向我笑着点头,说我有眼光。”
    吧嗒~
    无数人,只觉得下巴掉落地上,跌得粉碎。
    怎么夸人老婆漂亮,人家还高兴了?
    “然后那位县公说,他决定传我一个睡觉的法子。”
    “睡……睡觉?”
    整个老君观内,所有的道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睡觉,谁不会睡觉?
    这还要人教?
    “然后他传了我几句口决,说也奇怪,我便睡着了。”
    承贞摸着额头,一脸不解:“我明明不累的……奇怪了,而且醒来,已经过去半天了,天色都晚了。”
    “痴儿,痴儿~~你,有福份啊!”
    清虚老道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
    “你以为睡了半天?错了,你离道观以后,已经去了一日一夜了!”
    “啊!!”
    承贞一脸懵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睡梦,睡觉……这哪里是寻常睡觉,这必是仙家大能,传你……传你坐忘之法!”
    清虚喜得用力跺脚:“你有大福份,你有大福份啊!!!”
    周围的道人和弟子,纷纷向承贞投来艳羡的目光。
    虽然听不懂师父所说,什么坐忘法。
    但是听来,不明觉厉的样子。
    应该很厉害吧。
    “对了师父,我醒来时,还看到那位县公留的字,说我若愿意,可去茅山宗,寻叶法善求法,只用提他名字便成。”
    “啊!!!”
    整个老君观,一时失声。
    继尔沸腾。
    比不明所以的什么“睡觉”功夫。
    这茅山宗乃是三清符箓,执道门之牛耳。
    比名不见经传的老君观,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相当于野草毛贼,和威镇一方名将的差别。
    若承贞去茅山宗,便等于一脚踏入飞升之阶。
    那可是茅宗啊!
    叶法善,茅山宗天师!
    当今圣人亲封国师!!
    造化,天大的造化!
    清虚老道嘴唇哆嗦着,默念几句:“祖师爷显灵!”
    “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我真能去茅山宗?他凭什么这么说?”
    “痴儿……”
    清虚抚着承贞的背脊:“一言,能腾云布雨,改人命运,此人是真正的大能,如九天神龙一般,此次机缘,你一定要把握住。
    还有,要牢记县公恩德!不可须臾忘记。”
    “师父,我……我要去吗?对了,我还不知道这位县公,姓甚名谁。”
    “会知道的,会知道的。”
    清虚老道浑浊的眼,爆发出精芒:“这样的人物,如真龙一般,岂会默默无闻,哪怕在山野,也会名传天下!到那时,你我自然便知他的身份。”
    此时的清虚道人,老君观上下,尚不知苏大为,便是大唐开国县公,兵部尚书。
    之前更是一怒,斩杀密宗大能,白马寺僧众,八仙等大能。
    但是老君观的命运,承贞的命运,却因苏大为随意点拨,踏入不同道路。
    此后数十载,承贞入茅山宗,苦心修炼,终成道门一代宗师。
    并传下坐忘论等种种修行法门。
    名播天下。
    此是后话,暂不细表。
    ……
    红霞满天,如同美人玉靥。
    夕阳下,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在山脚缓缓踱步。
    山下有溪。
    蜿蜒前行,不知通往何处。
    溪水在晚霞光照,波光粼粼。
    如万点金鲤。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一直到,聂苏忍不住,首先打破这份平静。
    “阿兄,那法海拆散许仙和白素贞,不是好人,你不用往心里去。”
    “嗯?”
    苏大为不禁哑然失笑,轻握了握小苏的柔荑:“你以为我是在想这个?”
    “阿兄生性善良,每次都是人家先欺负我们才出手,这次也是那些和尚欺负人,阿兄做得对。”
    苏大为忍不住伸手在聂苏挺翘的鼻梁上轻刮一下。
    “多谢老婆体谅,不过我想的不是这件事。”
    其实白素贞和法海,是民间传说,至少不是唐朝发生的事,方才那法海做的恶,是仗势欺人,想将老君观斩草除根。
    与拆散许仙和白素贞,并无关系。
    不过,这些也没解释的必要。
    迎着聂苏探询的目光,苏大为继续道:“我方才想的是张果那些人,与我们遇到的这些恶僧何其相似。
    明明是大能,有大神通,岂是李淳风简单一句‘不读书’便可解释的。”
    “嗯?”
    聂苏大大的眼睛里,闪过疑惑的光。
    不知苏大为提李淳风阿爷说过的话,是要说什么。
    “我是在想,人是时代与环境的产物,哪怕是修炼者,异人大能,也难免俗。”
    做为后人穿越而来,苏大为与这个时代人,思维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尽管平日里,他都小心的隐藏着。
    许多这时代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他有不同看法。
    比如所谓家,所谓耕读、寒门,其实都是地主。
    沙门提出“众生平等”,这个众生里,肯定不包括底层百姓。
    正因如此,他常会说一些在旁人看来,十分奇怪的话,或者惊人之语。
    “张果那些八仙里,有些人是不读书,但像大唐右相李敬玄,他弘馆学士出身,岂是不读书?
    归根到底,无论是张果,还是其他大能,都是自魏晋、隋末而来的轮回大能。
    那是一个信仰毁灭的时代,是一个血腥残酷的时代。
    衣冠南渡、五胡乱……”
    苏大为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小苏不会懂这些的,她的心太干净。
    于是他最后总结道:“魏晋传下来的家门政治,还有血腥残酷手段,遗毒甚深,张果这些人,从那个时代而来,早就习惯了暴力解决问题。
    一句话便是,我要杀你,与你何干。”
    看着聂苏仍是一脸呆萌,小鹿般纯净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苏大为失笑补充道:“习惯了挥舞锤子的人,看谁都是钉子。
    我现在好像也有点习惯了,哎,绝对的力量容易让人迷失。
    不过……这样比较省力,嗯,就做锤子又何妨?”
    这番自问自答,聂苏终于听懂了。
    “阿兄,省力吗?”每次都动手的话,只怕也不省力吧。
    “至少省心了。”
    苏大为摸了摸鼻子:“比跟人讲道理,以德服人,还是一巴掌拍死制造问题的人,比较省时省力吧。”
    于是聂苏便乖巧的点头,表示认同。
    “阿兄说的,一定就是对的。”
    “多夸我一点,我承受得住。”
    苏大为哈哈大笑,心情莫名好来。
    果然跟着一个心净如琉璃的女子,这心,也变得轻盈来。
    不去考虑善恶,只凭本心。
    以性施行。
    便是痛快。
    “阿兄,前面……”
    聂苏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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